老疤脸的诊所依旧是那股混合了死亡、化学与草药的气味。林启掀开皮帘走进去时，老疤脸正用一把锉刀打磨着什么金属部件，刺耳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荡。他没有抬头，只是用那只独眼瞥了林启一下，含糊地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凯老大让我来帮忙。”林启主动开口。
“看到了。”老疤脸停下动作，将锉刀和零件随手扔在油腻的操作台上，“先把地上那摊血污清了，脏东西扔到后面指定的坑里。然后，把这些瓶瓶罐罐按我告诉你的顺序摆好，别碰碎，碎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指示简单粗暴，但明确了林启此刻的地位：一个打杂的学徒，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被观察中的苦力。
林启没有异议。他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在诊所里这算奢侈品）和半桶浑浊的碱水（大概是某种强效清洁剂稀释的），开始清理地上昨夜某个伤员留下的、已经半凝固的黑红色污迹。刺鼻的血腥味和碱水味混合，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但他强忍着，动作麻利。
清理完地面，他开始整理那些琳琅满目却杂乱无章的瓶瓶罐罐。标签大多磨损或根本没有，只能靠颜色、气味和粘稠度来大致区分。老疤脸偶尔会出言指点，语气不耐，但至少能让他知道哪些是外用消毒剂（气味最冲），哪些是内服的消炎草药汁（颜色最可疑），哪些又是镇痛或麻醉用的危险粉末（密封最严）。
工作枯燥，却让林启对这个废土诊所的“医疗体系”有了更直观的认识。资源极度匮乏，许多“药品”根本就是强效化学品的冒险替代品，治疗过程充满了以毒攻毒的粗暴和侥幸。
接近中午时，诊所里来了两个病人。一个是搬运重物时被砸断手指的壮汉，老疤脸检查后，直接拿出生锈的钳子（在火上烧了烧）和缝合针线（线是某种动物的筋腱），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将那几乎只连着皮的手指咔嚓剪掉，快速清创缝合，整个过程那壮汉疼得几乎晕厥，满头冷汗，却咬着木棍一声不吭。另一个是发烧咳嗽的孩子，老疤脸给了点颜色发黑的草药粉末，让孩子母亲拿回去兑水喝，能不能活看天意。
林启在一旁打下手，递工具，按住病人，清理善后。他沉默地观察着，学习着这个残酷世界里的急救生存学。老疤脸的手法看似野蛮，却异常熟练有效，每一次下刀、每一次缝合都精准利落，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病人的痛苦（尽管看起来相反）和感染风险。这个面目狰狞的医生，在用他的方式，维系着“熔炉”最低限度的生命线。
处理完病人，老疤脸洗了洗手（用一种气味刺鼻的液体），坐下来，点起一根用干叶子卷成的劣质烟卷，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那只独眼看向正在清洗工具的林启。
“凯让你来，不只是打杂吧。”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
林启动作顿了一下，继续冲洗着钳子上的血渍。“凯老大让我帮忙，也让我多看看，多想想。”
“哼，想什么？”老疤脸吐出一口烟圈，“想‘铁线虫’？想那片铁片子？”
林启没有否认，将清洗干净的钳子放回原处。“总觉得事情没完。”
“当然没完。”老疤脸弹了弹烟灰，“那玩意儿出现，就意味着麻烦。去年我们找到的那些实验记录残片……虽然看不懂全部，但提到过一个代号，‘荆棘之环’。和弹壳上那个标志，像不像？”
荆棘之环？林启心中一凛。荆棘齿轮……荆棘之环……关联性很强。“那是什么？”
“不知道。”老疤脸摇头，“可能是旧时代的某个秘密研究项目，也可能是‘大调整’后冒出来的什么新组织。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路数。那些记录里，提到了‘基因样本’、‘定向诱导’、‘非自然进化’之类的字眼，看着就邪门。”
基因样本？林启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这和他，和“起源计划”……
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装作好奇地问：“‘熔炉’怎么会有旧时代研究所的东西？”
老疤脸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该说多少。“‘熔炉’不是一天建起来的。最早来这里扎根的人，有些就是从北边那个最大的旧城废墟里逃出来的。带出来一些东西，不奇怪。凯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的多些。”他顿了顿，看向林启，“你身上那点旧时代的味儿，瞒不过明眼人。凯留你，一是看中你昨天露的那手和脑子，二来……恐怕也是想看看，你和那些‘旧东西’，有没有牵扯。”
这是坦诚的警告，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接纳。老疤脸在告诉他，凯对他并非完全信任，他的来历和能力，在“熔炉”这个特殊的环境里，既是资本，也是风险。
“我只想活下去，找个能待下去的地方。”林启再次表明态度，这次更加诚恳。他知道，在老疤脸这种人面前，虚伪没有意义。
老疤脸盯着他看了几秒，掐灭了烟头。“那就好好干活，少打听。该你知道的，凯自然会告诉你。”
谈话到此为止。下午，林启继续他的杂务，同时暗中留意进出诊所的人，试图捕捉任何关于“铁线虫”、陌生面孔或不寻常交易的蛛丝马迹。但一切如常，只有伤痛和疾病，以及底层人民麻木的忍耐。
傍晚，当他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回自己那个卡车车厢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从聚居地西边传来，迅速蔓延。
起初是几个人惊慌的奔跑和喊叫，紧接着，更多的人涌向那个方向，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恐慌的情绪。
“水！水出问题了！”
“净化池那边！水变颜色了！”
“不能喝了！好多人肚子疼！”
水源危机！
林启心中一惊，立刻跟着人群向西边跑去。水是“熔炉”的命脉，依靠一套从地下抽取、经过简单沉淀和过滤（利用旧时代遗留的部分设备）的系统供给。如果水源被污染，对整个聚居地将是毁灭性打击。
西边围墙内，靠近垃圾山渗滤液汇集区的地方，有几个用水泥砌成的大型沉淀池和过滤罐。此刻，其中一个主要过滤罐的出水口，流出的不再是相对清澈的水，而是泛着诡异的墨绿色，还漂浮着一些絮状的、颜色更加深沉的杂质。池边已经围了不少人，个个脸色惨白。几个负责维护水系统的人正手忙脚乱地检查管道和过滤器，急得满头大汗。
凯已经赶到了，她脸色铁青，正对着那几个维护人员厉声质问：“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就刚才换班时发现的……”一个维护人员结结巴巴，“昨天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
“废物！”凯怒骂一声，她俯身，用手舀起一点那墨绿色的水，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有化学味……还有……腐烂的腥气。像是有什么东西污染了源头，或者……”她的目光投向过滤罐本身，“过滤器被破坏了。”
林启挤在人群中，仔细观察。过滤罐是旧时代的产物，锈蚀严重，但结构大体完整。出水变色，意味着污染物要么穿透了过滤层，要么就是在过滤罐之后进入了系统。他注意到，连接过滤罐的一根粗大进水管（从更深的地下水源抽取）似乎有些异常——管道的连接处，有新鲜的、非正常的湿润痕迹，周围的水泥地面颜色也比别处深一些。
“凯老大，”林启忍不住出声，“那根进水管的接口，好像有渗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凯立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神一凝。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检查。果然，在管道与过滤罐连接的法兰盘下方，水泥地面有被水长期浸润的痕迹，虽然不明显，但和周围干燥龟裂的地面形成对比。法兰盘本身的螺栓似乎也有被拧动过的细微痕迹，不够专业，留下了划痕。
“把工具拿来！拆开看看！”凯当机立断。
维护人员拿来扳手，费力地拧开那些锈死的螺栓。当法兰盘被拆下，露出后面的管道接口时，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化学制剂和腐败气味的恶臭涌了出来。而接口内侧，赫然卡着一团黑绿色的、黏糊糊的、像是某种藻类和化学物质混合的堵塞物，其中还能看到一些细小的、已经死去的蠕虫状生物。
“这是……有人故意塞进去的！”一个维护人员惊叫道。
人为破坏！而且是针对命脉水源的破坏！
人群哗然，恐惧和愤怒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谁干的？！”
“肯定是‘铁线虫’！或者他背后的人！”
“想渴死我们吗？！”
凯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小心地用镊子夹起一点那团堵塞物，放在眼前查看。那东西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里面混合了强效的化学染料（导致水变绿）、某种促进腐败的菌种和有毒的生物残留。
“清理管道，更换所有过滤器，彻底消毒！”凯咬着牙下令，“从备用蓄水池调水，定量配给！从今天起，水源地二十四小时双岗守卫！”
她站起身，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林启身上。
“你，”她指向林启，“眼睛挺尖。跟我来。”
林启心中一震，知道危机往往也伴随着机遇。他默默跟在凯的身后，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离开了混乱的水源地。
凯没有回议事屋，而是走向聚居地更深处，一个被严密看守的、通往地下的厚重铁门。
“你不是懂点旧时代的东西，懂点结构吗？”凯在铁门前停下，回头看着林启，眼神锐利，“我们的备用蓄水池和主要净水设备的核心部分，就在下面。现在，我需要你帮我看看，下面的系统，有没有也被人动了手脚。”
她推开铁门，一股更加阴冷、带着陈年灰尘和机油味的空气涌出。
“欢迎来到‘熔炉’真正的心脏，”凯的声音在幽深的楼梯间回荡，“也是我们最大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