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肉的酸痛在深度睡眠后并未减轻,反而像发酵般弥漫至全身每一处关节。天光再次透过车厢缝隙,将那永恒的青灰色涂抹进来时,林启几乎是凭借意志力才将自己从冰冷的干草堆里剥离出来。左臂的麻木感已经消退,伤口的钝痛清晰而恒定,但至少没有加剧的迹象。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开始咀嚼昨天剩下的一小块黑面饼,味同嚼蜡,却必须下咽。
今天没有统一的分配哨声。当他走出“家门”时,巷道里的人们已经各自忙碌起来。修补围墙的叮当声,水处理区的汲水声,还有远处垃圾山上隐约传来的敲打,构成了“熔炉”白天的脉搏。他正犹豫是该去垃圾山继续分拣,还是看看有没有其他活计,一个半大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面前。
“喂,新来的!凯老大叫你去议事屋!”孩子脸上脏兮兮的,眼神却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机警,说完也不等林启反应,转身就跑。
议事屋?林启心中一紧。凯主动找他?是因为昨天救人?还是因为别的?
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破旧的防护服(虽然没什么可整理的),将短刀藏在更隐蔽的位置,朝着聚居地中心那栋最“像样”的建筑走去。那是由几个大型货运集装箱上下堆叠、焊接而成,算是“熔炉”的权力中心。
门口有两个守卫,都是精悍的汉子,手里拿着改装过的步枪,眼神锐利。看到林启,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着里面喊道:“头儿,人带来了。”
“进来。”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不高,却带着穿透力。
林启掀开厚重的皮帘走进去。内部比想象中宽敞,几个集装箱打通,形成了一个L形的空间。墙壁上挂着一些旧时代的地图(大多残破)、手绘的势力范围草图,还有几把擦拭得锃亮的枪械。屋子中央是一张用厚重金属板和旧轮胎改造的大桌子,上面摊着些零件、图纸和一个用罐头盒做的烟灰缸。凯就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把玩着一件东西——正是昨晚那片从死者手中找到的金属薄片。
除了凯,屋里还有三个人。老疤脸靠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架子旁,独眼则沉默地站在门口阴影里,像一尊石像。还有一个林启没见过的人,是个精瘦的老头,头发花白稀疏,戴着一副用胶带缠了无数圈的破眼镜,正趴在一张工作台前,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什么零件,对林启的到来毫无反应。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机油和劣质烟草的味道,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关门。”凯头也不抬地说。
门口的守卫将皮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响。屋里只剩下几盏自制油灯摇曳的光。
凯终于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启身上。她今天没穿那件标志性的皮甲,只套了件磨损严重的工装背心,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和那道醒目的疤痕。她的眼神里没有昨天的冷厉,却多了一种更深沉、更专注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性能和可靠性。
“坐。”她指了指桌子对面一张歪腿的凳子。
林启坐下,背挺得笔直,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昨天在垃圾山上,反应很快。”凯开门见山,将手里的金属薄片轻轻放在桌上,“独眼都跟我说了。不光有力气,还有点脑子。不像普通拾荒的。”
“以前遇到过塌方。”林启平静地回答,半真半假。
凯不置可否,手指在金属薄片上轻轻敲击。“老疤脸说,你的伤处理得很专业。你那块‘饼干’,也不是废土上常见的货色。”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锐利,“林启,从北边废墟来的‘猎手’?懂修补?说说看,你都会‘修补’什么?”
问题来了。林启知道,含糊其辞过不了这一关。他需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但又不能暴露太多。“一些简单的机械,工具,结构。看过旧时代的图纸,懂点原理。”他顿了顿,补充道,“也懂点怎么处理伤口,辨认草药和……危险物质。”
“哦?”凯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趣,“那你看看这个。”
她将那金属薄片推了过来。
林启拿起薄片。入手冰凉沉重,材质特殊,非铁非钢,表面有极其细微的、机器雕刻的纹路,在油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哑光。纹路不是装饰,更像是某种……电路?或者编码?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更大的部件上暴力拆解或撕裂下来的。他翻到背面,发现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凹痕,形状……隐约像半个荆棘齿轮的轮廓。
和那枚弹壳上的符号有关联。
“这不是废土上的东西。”林启放下薄片,肯定地说,“材质特殊,加工精度很高。上面的纹路可能是某种能量回路或信息编码。边缘的撕裂痕迹很新,是最近才从某个设备上弄下来的。”他指了指那个凹痕,“这个标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记不清了,但绝不是‘清道夫’或者普通掠夺者能拥有的。”
他这番话,既有观察得出的结论,也故意留下了“记不清”的模糊空间,既展示了见识,又没显得过于突兀。
凯和旁边一直沉默的老疤脸交换了一个眼神。独眼依旧像影子一样立在门口,但林启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里。
“记不清了?”凯重复了一句,语气莫测,“那你觉得,拿着这东西的人,想干什么?”
林启思索片刻,缓缓道:“如果这薄片是某个设备的关键部件,那么拿走它,可能是为了破坏设备,也可能是为了获取里面的信息或能量。结合‘铁线虫’专门袭击拾荒者……拾荒者经常能接触到旧时代的废墟和遗物。他可能是在寻找特定的东西,或者……在灭口,防止某些信息泄露。”
“灭口?”凯眼神一凝。
“只是猜测。”林启说,“如果拾荒者无意中捡到了他不该捡的东西,比如这片薄片来源的设备,或者相关的线索……”
“有道理。”一直没说话的老疤脸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去年我们端掉‘铁线虫’一个窝点,里面就有不少从旧时代研究所废墟里翻出来的破烂,还有些……实验记录残片。当时没太在意。”
凯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加快了,显示她内心的不平静。她看向那个趴在工作台前的老头:“老学究,你那边有结果没?”
被称作老学究的老头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推了推破眼镜,手里捏着个小镊子,夹着一片更小的、几乎透明的碎片。“干扰太强,解析不出来具体信息。但这东西的材质和能量特征……和咱们地下仓库里那台老古董的某个备用部件,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吻合度。”
地下仓库?老古董?林启心中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
凯的脸色阴沉下来。“所以,‘铁线虫’背后的人,可能对我们的‘家底’感兴趣?”
“或者,是对‘家底’连接着的‘东西’感兴趣。”老学究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又低下头去捣鼓他的零件了,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
凯的目光重新回到林启身上,这一次,审视的意味少了一些,多了几分考量。“林启,你昨天救人的时候,很果断。刚才的分析,也算有条理。你懂修补,懂些旧时代的东西,还见过‘净化队’……”她顿了顿,“‘熔炉’需要能干活、能打架、还能动脑子的人。但更需要……信得过的人。”
林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展现价值只是第一步,获得信任才是关键,尤其是在“熔炉”可能面临未知威胁的当下。
“我初来乍到,只想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林启迎着她的目光,语气诚恳但也坚定,“‘熔炉’给了我遮风挡雨的一角,我自然希望能为这里出份力。至于信任,需要时间,也需要共事。”
凯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她疤痕交错的脸上显得有些冷硬,但眼中的锐利缓和了些许。“时间?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她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手绘的势力图前,“‘铁线虫’就像扎进肉里的一根刺,不拔出来,寝食难安。他背后可能还有人。我们需要搞清楚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有多少双眼睛。”
她转过身,看着林启:“垃圾山分拣的活儿,你不用天天去了。老疤脸那边缺个打下手的,你伤没好利索,先去他那儿帮忙,顺便把伤养好。但有一件事……”她走回桌前,将那片金属薄片拿起,递给林启,“这个,你拿着。仔细想想,在哪里可能见过类似的东西或者那个标志。在‘熔炉’里,也多留意,有没有人谈论奇怪的事情,或者……有没有生面孔,在打听不该打听的。”
林启接过薄片,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这既是任务,也是进一步的试探和观察期。让他接触老疤脸(显然知道不少内情),又让他暗中留意,是给他机会融入核心圈子,也是考验他的忠诚和观察力。
“我明白。”他将薄片小心收好。
“独眼会告诉你老疤脸诊所的一些规矩。”凯挥了挥手,“去吧。记住,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
林启站起身,向凯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老疤脸和独眼,转身掀开皮帘走了出去。
屋外的光线让他眯了眯眼。议事屋门口的守卫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沿着巷道往回走,心中思绪翻腾。凯的审视暂时通过了,他获得了一个相对“轻松”且能接触更多信息的新岗位。但压力也更大了。“铁线虫”的威胁,神秘的金属薄片和荆棘齿轮标志,可能对“熔炉”地下仓库感兴趣的外部势力……这一切都表明,这个幸存者堡垒正处在风暴来临前的平静中,而他自己,似乎正被一步步推向风暴的中心。
他将手伸进口袋,握紧了那片冰冷的金属薄片。上面的纹路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又像是某种诅咒。
老疤脸的诊所……那里或许能挖出更多关于“熔炉”过往、关于“铁线虫”、甚至关于那个“荆棘齿轮”的秘密。
就在他思考着如何开始诊所的工作时,眼角余光瞥见巷道拐角处,一个身影迅速缩了回去。那身影有些熟悉,好像是昨天在垃圾山上,被他救下的那个瘦小少年。
少年在偷看他?还是巧合?
林启脚步未停,心中却多了一丝警惕。
在这个看似粗犷直接的“熔炉”里,暗处的眼睛,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凯让他留意生面孔和怪事,或许,他应该先从身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