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工作的地点在昨晚的小广场。火塘已经熄灭,只留下一堆灰白的余烬。十几个像林启一样新来或需要分配任务的人聚在那里,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闪烁。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胳膊上纹着褪色毒蛇图案的男人——大家都叫他“毒蛇”——正叼着一根自制烟卷,唾沫横飞地吼着指令。
“……你,还有你,去东边围墙加固,搬铁板!你,去水处理区挑水!妈的,动作快点!完不成定额,今天的水和糊糊就别想了!”
被点到的人默默走向指定的方向,没人敢有怨言。在这里,劳动是换取生存资源的唯一硬通货。
“你!”毒蛇粗壮的手指指向林启,上下打量着他,“新来的?听说昨天捅死头猪,有点力气?去垃圾山分拣队!”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容不怀好意,“让‘独眼’好好‘照顾照顾’你。”
周围几个等待分配的人闻言,脸上露出些许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神色。垃圾山分拣,显然是这里最苦最脏最危险的活儿之一。
林启没有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融入的第一步,也是考验。他需要观察,需要了解“熔炉”的运作,也需要找到展示其他价值的机会,但不能一开始就挑三拣四。
他跟着另外两个被分配到分拣队的人,朝着垃圾山深处走去。带路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少了一只眼睛,用一块脏皮子遮着,另一只眼睛浑浊无光,正是“独眼”。他走得很慢,脚步却异常稳当,对垃圾山复杂的地形了如指掌。
越往上走,堆积的废弃物越庞大越杂乱。生锈的汽车残骸像巨兽的骨骸,破碎的混凝土块垒成不稳定的高墙,扭曲的管道和线缆如同黑色的藤蔓缠绕其间。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铁锈、化学制剂、腐烂有机物和焚烧后混合的刺鼻气味,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脚下是松软的灰烬、滑腻的油污和锋利的金属碎片,必须万分小心。
分拣队的工作区域在半山腰一处相对平整的“平台”——其实是多年前一次大规模倾倒形成的。这里已经有一些人在忙碌,大约二十几个,男女老少都有,个个蓬头垢面,衣服破烂不堪。他们用简陋的工具——铁钩、撬棍、破锤子——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中翻找,将有用的东西分门别类:金属(按材质粗略区分)、塑料、完好的电子元件、还能用的机械零件、甚至偶尔能找到未开封的过期罐头或药品。分拣出来的东西被扔进不同的箩筐或推车,再由专人运下山。
工作强度极大。垃圾堆内部结构不稳定,随时可能坍塌。翻找时可能被锋利的边缘割伤,被隐藏的有毒化学物质溅到,甚至可能触动未爆的旧时代弹药或能量电池。每个人都沉默而专注,脸上只有疲惫和对下一个“发现”的麻木渴望。
独眼将林启带到一堆主要由破碎家电和金属框架组成的垃圾前,扔给他一把锈迹斑斑、手柄油腻的铁钩。“就这儿。金属归金属,塑料归塑料,能用的电路板单独放。别偷懒,也别私藏。日落前,你的筐得装满。”说完,他就走到一边,靠在一块扭曲的汽车门上,用那只独眼冷冷地监视着所有人。
林启没有废话,拿起铁钩,开始工作。
钩子很沉,左手使不上大力气,主要靠右手。他先将表面大块的、明显的金属框架撬开,然后深入内部,钩出缠绕的电线、破碎的塑料外壳、变形的散热片……每一下都小心翼翼,既要避开危险,又要提高效率。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内衬,灰尘和污垢黏在皮肤上,混合着汗水,又痒又黏。左臂的伤口在麻木药效下感觉不明显,但持续的用力依然能感到内部的酸胀和无力。呼吸着污浊的空气,肺部传来隐约的灼烧感。
但他没有停。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迅速变得熟练起来。他观察着其他人的做法,学习如何更有效地撬开卡死的结构,如何判断哪些金属更有价值(铜、铝明显比生铁受欢迎),如何避开那些可能含有害物质的部件。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旧日的知识在这里并非完全无用。他能凭借对结构的理解,更快地找到支撑点,撬开看似牢固的疙瘩;他能大致辨认出一些电子元件的功能和可能的价值;他甚至能根据锈蚀程度和附着物,粗略判断某些金属暴露在污染环境中的时间长短。
工作单调而疲惫,时间在重复的动作和垃圾散发的异味中缓慢流逝。双日的光芒透过污浊的空气,投下没有温度的、青白色的光斑。平台上只有金属碰撞、物品滚动和偶尔的咳嗽声。
中午时分,山下有人送来食物和水。所谓的食物,是装在破铁桶里、颜色灰绿、粘稠得像泥浆的糊状物,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馊味。水则是浑浊的、带着铁锈色的液体,装在同样污秽的木桶里,用破碗舀着喝。
林启看着那碗“糊糊”,胃里一阵翻腾。但他知道,这是维持体力的必须。他强迫自己喝下半碗水,又屏住呼吸,快速吞了几口那味道古怪的糊状物。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味道令人作呕,但确实带来了一些暖意和饱腹感。
其他人早已习以为常,狼吞虎咽,吃完立刻又回到工作岗位,仿佛短暂的休息只是为了补充继续压榨体力的燃料。
下午的工作更加难熬。疲惫加倍袭来,左臂的麻木感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伤口深处隐隐的刺痛。灰尘和汗水刺激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
就在林启专注于撬开一个卡在金属框架深处的、似乎完好的小型电机时,旁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和一片混乱的哗啦声!
他猛地转头,只见一堆原本看似稳固的废旧轮胎和塑料桶突然坍塌,将正在旁边翻找的一个瘦小少年埋在了下面!只有一只脏兮兮的脚露在外面,无力地蹬动着。
“塌了!快救人!”有人惊呼。
但周围的人第一反应不是冲上去,而是惊慌地后退,生怕引起更大范围的坍塌。独眼站了起来,眉头紧锁,但没有立刻上前。
垃圾山结构极不稳定,贸然施救很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林启几乎没有犹豫。他丢下铁钩,迅速扫了一眼坍塌的结构。塌方主要是松散的轮胎和轻质塑料桶,重量不大,但堆积得杂乱,形成多个空腔和压力点。那个少年被埋的位置靠近边缘,上方压着的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几个相互卡住的轮胎和桶。
不能硬挖,需要解除关键支撑,让上面的东西自然滑落或可以安全移开。
“别乱动!”他对周围想要上前又不敢的人喊了一声,自己则小心地靠近坍塌边缘。他避开明显承重的部位,俯身观察轮胎和桶的卡扣方式。然后,他用还能动的右手,抓住一个看似卡住关键节点的轮胎边缘,不是向外拉,而是顺着它原本的受力方向,猛地向侧下方一推,同时脚踩住另一个可能滚动的桶。
“哗啦……”
被他推动的轮胎松脱,带着上面几个松散的塑料桶向一侧滑落,露出了下方被埋少年的大半个身体。少年脸色青紫,显然被闷得不轻,但还能动。
林启立刻上前,抓住少年的胳膊,将他从剩余的杂物中拖了出来。少年瘫在地上,剧烈咳嗽,满脸是灰。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钟,却需要精准的判断和果断的行动。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看着林启,眼神复杂。独眼走了过来,看了看被救出的少年,又看了看林启,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没事了,继续干活。”独眼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语气依旧平淡。
林启扶起还在咳嗽的少年,拍了拍他身上的灰,递给他自己的破碗里剩下的半碗水。少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去大口喝下。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平台上的敲打声和翻找声再次响起。但林启能感觉到,一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少了最初的漠然和轻视,多了一丝……别的什么。
傍晚,当双日的光芒开始变得更加昏黄时,收工的哨声响起。林启面前的箩筐装满了分拣好的金属和塑料,甚至还有几块看起来不错的电路板和那个小型电机。他完成了定额。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累,双腿像灌了铅。但他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这一天,他用最原始、最艰苦的劳动,换取了在这片废土上生存的“资格”。他看到了“熔炉”最底层的真实,体会到了这里赤裸裸的生存法则。他也用自己的行动,在这些人心中留下了一个模糊但不同的印象。
回到那截卡车车厢时,天已几乎全黑。他领到了今天的“报酬”——一小块黑硬的、不知用什么做的面饼,和半瓢更加浑浊的水。
他瘫坐在干草堆上,慢慢咀嚼着那噎人的面饼,就着冷水咽下。身体每一处都在酸痛,但左臂的伤口似乎没有因为今天的劳作而恶化,老疤脸的药膏确实有效。
窗外,“熔炉”的夜晚再次降临。远处的火塘重新点燃,传来隐约的喧闹。但昨晚的命案阴影似乎并未散去,巡逻的人影比往常更多,脚步声也更加清晰。
林启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回想着白天的一切。垃圾山上的劳作,坍塌的危机,独眼那难以捉摸的眼神……还有,那枚荆棘齿轮的弹壳,和“铁线虫”神秘的金属线。
“熔炉”就像这座垃圾山本身,表面是混乱的堆积,深处却可能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危险。而他,这个新来的“猎手”,才刚刚开始挖掘最表面的尘土。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接触到“熔炉”更核心的层面,需要找到与凯,或者与像老疤脸那样知道内情的人深入交谈的机会。
或许,今天的表现,是一个开始。
他闭上眼睛,在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左臂伤口的隐约抽痛中,意识逐渐沉入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到极远处,垃圾山的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金属线绷紧又弹开的颤音。
嗡……
像是幻觉,又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