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截冰冷的卡车车厢,林启却再也无法入睡。窗外,“熔炉”并未因深夜和命案而彻底沉寂,反而多了许多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山雨欲来的不安。金属薄片和“铁线虫”的阴影,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在这个废土聚居地的上空。
左臂的伤口在深夜的寒气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身体远未恢复。今天白天的爆发和夜晚的紧张,无疑延缓了愈合。他需要更专业的处理,至少需要确认伤口内部的情况。
天刚蒙蒙亮——指那两轮冰冷的“太阳”在厚重云层后透出的第一缕青灰色光线——林启就爬了起来。他按照老疤脸昨晚模糊的指示,小心地将几块压缩食物和水藏好,只带上一块作为可能的“货币”,又将短刀藏在袖中易取的位置,掀开脏毯子走了出去。
清晨的“熔炉”笼罩在淡淡的、带着金属和灰烬味道的雾气里。巷道中已经有了活动的人影,大多行色匆匆,面色疲惫。人们看到他这个生面孔,目光中的警惕多于好奇。他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朝着记忆中老疤脸带他来的方向,向聚居地更“核心”的区域摸索。
所谓的“核心区”,也不过是建筑稍微规整一些,多用完整的集装箱和预制板搭建,巷道略宽,地面铺了更多的碎石子。这里有一些固定的“商铺”——用破木板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卖着各种从废墟里淘换来的零件、修补过的工具、颜色可疑的块茎食物和浑浊的液体。
林启在一处相对干净的集装箱房子前停下了脚步。集装箱侧面用红漆画着一个粗糙的十字,旁边挂着一块锈铁皮,上面用钉子划出“诊所”两个字。门口没有守卫,但路过的人都下意识地绕开一点,仿佛里面有什么令人畏惧的东西。
这就是老疤脸的“诊所”。
林启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门口挂着的、浸满污渍的皮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的光线比外面更暗,只有一盏用玻璃瓶和铜丝改制的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空气混杂着刺鼻的消毒剂(或许是某种强效化学溶剂)、草药(霉味很重)和更浓重的血腥与腐败气味。空间不大,一边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锈迹斑斑的医疗工具(钳子、锯子、缝合针),另一边用几张破木板搭成“病床”,上面铺着黑乎乎的、疑似油布的垫子。此刻,一张“病床”上躺着个不断呻吟的人,腿上绑着简陋的夹板,渗着暗红的血。
老疤脸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操作台前鼓捣着什么,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听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回,粗声粗气地问:“要死还是要活?死的扔外面垃圾堆,活的等着。”
林启定了定神,开口道:“疤脸大哥,是我。昨晚你安排住处的那个。胳膊受伤,想请你看看。”
老疤脸这才转过身,脸上那狰狞的烫伤疤痕在油灯光下跳动着。他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启,尤其是在他左臂的防护服包扎处停留了一会儿。“付钱。”他言简意赅。
林启从怀里掏出那块压缩食物,递了过去。
老疤脸接过去,捏了捏,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深的审视。“好东西。外面带来的?”他没说收不收,只是盯着林启。
“逃命时捡的。”林启含糊道。
老疤脸哼了一声,没再追问,将那块压缩食物随手扔进旁边一个铁皮盒里。“躺那边空床上,把衣服解开。”
林启依言躺上那张冰冷的、散发着异味的木板床,小心地解开防护服左袖,露出里面被血渍和污垢浸透的绷带。
老疤脸走过来,动作谈不上温柔,但异常熟练。他用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磨得发亮的剪刀,三两下剪开绷带。当看到下面已经初步愈合但依旧红肿、边缘有些组织液渗出的伤口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枪伤?不对……尖锐物体刺穿,然后撕裂。处理过,手法……很专业。”他一边用镊子拨弄着伤口边缘查看,一边用肯定的语气说,目光再次瞥向林启,“不是废土上常见的处理方式。”
林启心中一凛,没想到这个看似粗野的废土医生眼光如此毒辣。“以前队伍里有人懂点。”他只能继续编造。
老疤脸没再说话,转身从那些瓶瓶罐罐里挑出几个。先是用一种气味刺鼻的透明液体冲洗伤口,冰凉的触感激得林启肌肉一缩。然后,他拿出一罐颜色发黑、粘稠如沥青的药膏,用木片挖了一大坨,毫不客气地糊在伤口上。药膏初时冰凉,旋即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很快,一种深层的麻木感扩散开来,竟然有效缓解了持续的钝痛。
“骨头没事,筋腱伤到了,静养最好。”老疤脸一边用相对干净的(相对而言)布条重新包扎,手法比林启自己专业得多,“但在这里,静养是做梦。这药能镇痛消炎,防止感染,但会让人反应慢半拍,自己掂量。”他用牙齿配合,将布条打了个结实的结。
“谢谢。”林启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左臂,确实感觉舒服多了,那股火辣辣的刺痛被深层的麻木取代,虽然依旧无力,但不再时刻提醒它的存在。
“那块‘饼干’,够换三次换药。”老疤脸开始收拾工具,下了逐客令。
林启没有立刻离开。他看了看旁边那张病床上依旧呻吟的伤员,又看了看这个简陋但显然维系着“熔炉”部分医疗命脉的诊所,装作随意地问道:“疤脸大哥,昨晚……那个人,真是‘铁线虫’杀的?”
老疤脸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声音却冷了几分:“新来的,好奇心别太重。知道多了,死得快。”
“我只是想,如果真有这么个危险人物在附近,大家都不安全。”林启试探着说,“听说他去年被赶走过?”
老疤脸终于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奈。“赶走?哼。”他嗤笑一声,“那家伙像地下的老鼠,滑不留手。去年凯老大带人端了他一个临时窝点,伤了他几个手下,他自己跑了。没想到,这么快又摸回来了,还变本加厉。”
“他为什么专杀拾荒者?为了抢东西?”
“抢东西?”老疤脸眼神古怪地看了林启一眼,“那点破烂,值得他用‘铁线’?那玩意儿,制作不易,不是随便谁都能用的。”
不是为了财物?林启心中疑窦更深。“那是为了什么?”
老疤脸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走到那个操作台前,从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东西,扔给林启。“看看这个。”
林启接住。那是一枚弹壳,但比普通子弹弹壳更长,材质也特殊,泛着暗沉的哑光,上面没有任何常见的标识,只有底部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结构复杂的符号,像是一颗被荆棘缠绕的齿轮。
“这是……”
“从去年‘铁线虫’一个手下尸体上找到的。”老疤脸压低声音,“这东西,不是‘清道夫’那些土鳖能有的,也不是咱们‘熔炉’自己造的。还有昨晚那片金属片……我虽然没看清,但凯老大的脸色骗不了人。”
林启摩挲着那枚奇特的弹壳,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荆棘缠绕的齿轮……这个符号,他从未见过。但老疤脸的意思很明显,“铁线虫”背后,可能牵扯着比寻常废土匪帮更复杂、更危险的势力。这片金属薄片,或许就是某种标识或信物。
“你是说,‘铁线虫’可能不是单干的疯子,而是……受雇于人?”林启问。
老疤脸一把夺回弹壳,重新锁进铁盒。“我什么都没说。你最好也当不知道。”他警告道,“在‘熔炉’,有些事,不是我们该打听的。凯老大心里有数。你只要记住,晚上别落单,干活,换吃的,活下去。”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认命。
林启知道问不出更多了。他站起身,再次道谢,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老疤脸又回到了操作台前,背影佝偻,正对着那盏摇晃的油灯,仔细擦拭着一把血迹斑斑的手术锯。
这个诊所,与其说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不如说是“熔炉”残酷生存现状的一个缩影。而老疤脸,这个面目狰狞的医生,似乎知道不少秘密,却选择沉默。
掀开皮帘,走出诊所。清晨的雾气正在散去,双日的光芒变得更加清晰冰冷。巷道里的人多了起来,开始一天的忙碌。但林启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感,比雾气消散得更慢,弥漫在空气中。
“铁线虫”,神秘的金属薄片和弹壳符号,老疤脸的讳莫如深……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看似粗犷自立的“熔炉”,正被来自暗处的阴影所窥伺。而他自己,这个身怀秘密、渴望寻找真相和同伴的“纯种”,似乎无意中,又踏入了一个更加错综复杂的局。
他握了握依旧麻木但已不再剧痛的左臂,深深吸了一口污浊却真实的空气。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必须先在这里站稳脚跟,获得更多信息,变得更加强大。
而第一步,就是完成今天的“工作分配”,真正成为“熔炉”运转中,一个有用的齿轮。
他朝着记忆中昨天广场的方向走去,心中却反复浮现出那枚荆棘齿轮的符号。那究竟代表着什么?与“星耀”?与“净化队”?还是……与那个隐藏在“起源计划”背后的、更深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