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路的老疤脸沉默寡言，脸上的烫伤疤痕在“熔炉”昏暗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他带着林启穿过迷宫般的巷道，脚下是混合着油污、泥泞和不知名垃圾的黏腻地面。两侧拼凑的窝棚里，投出警惕或麻木的目光，像探针一样扎在林启这个生面孔身上。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燃料、汗臭、腐败食物和金属锈蚀的复杂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
他们没有去往那些看起来相对“规整”的集装箱房屋，而是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靠近垃圾山边缘的岔路。这里几乎是最底层劳动者的聚居区，窝棚更加低矮破败，不少只是用塑料布和木棍勉强支撑。
老疤脸在一间用半截生锈的货运卡车车厢和几块歪斜的金属板搭成的“房子”前停下。车厢没有门，只挂着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厚毯子。他掀开毯子，示意林启进去。
里面空间逼仄，高度勉强能让林启站直。地上铺着些干草和破布，角落堆着几个空罐子和一些工具零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机油味和霉味。唯一的光源是车厢壁上凿出的一个小洞，插着一根缓慢燃烧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脂灯芯。
“就这儿。”老疤脸的声音粗嘎，“每天完成分配的活儿，才能换到食物和水。受伤生病，自己扛，扛不住就死。别偷别抢，打架斗殴，轻则鞭刑，重则扔出去喂辐射蝎。规矩，凯老大说了算。”他言简意赅，没有丝毫欢迎的意思，纯粹是传达指令。
林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他知道，在这里，任何多余的软弱或疑问都不会带来同情，只会招致轻视或麻烦。
老疤脸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那件虽然脏污但质地明显不同的防护服上停留了一瞬。“你身上的衣服，还有武器，最好别太扎眼。这里的人，眼睛都毒。”说完，他便放下毯子，脚步声很快远去。
林启站在这个昏暗、冰冷、散发着异味的新“家”里，环顾四周。与“伊甸”的整洁死寂、与地下逃亡时的绝对黑暗、甚至与荒原上的空旷自由都不同，这里是另一种形态的囚笼——由贫困、混乱和赤裸裸的生存竞争构成的囚笼。但至少，这里有墙（虽然不牢靠），有暂时的容身之处，还有……人群。
他将背包放下，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物品：压缩食物、水、医疗包、短刀、手电筒、地图，还有那把消防斧。他犹豫了一下，将消防斧和明显完好的医疗包塞进干草堆深处，只留下短刀别在腰间不易察觉的位置，又将几块压缩食物和水罐拿出来。防护服无法更换，只能尽量弄得更脏一些。
做完这些，他才感到左臂伤口传来的、被压抑许久的疲惫和钝痛。他靠着冰冷的车厢壁坐下，小心地解开临时绷带查看。伤口在“伊甸”的处理下没有感染迹象，但今天那一下爆发用力，似乎让内部愈合的进程受到了影响，边缘有些红肿。他重新涂抹了凝胶，用从医疗包拿出的干净绷带包扎好。
饥饿感袭来。他吃了一块压缩食物，喝了点水。食物的味道单调但能提供热量，水的味道依旧糟糕，但能解渴。简单的进食后，身体的虚弱感稍微缓解。
外面传来各种声响：远处的金属敲击声、模糊的争吵声、孩子的哭闹声、不知哪里传来的、跑调的旧时代音乐片段……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熔炉”夜晚的背景音，嘈杂而富有诡异的生命力。
林启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试图理清思绪。今天发生的一切太快。从荒原到“熔炉”，从孤立无援到勉强被接纳。凯的审视，老疤脸的冷漠，周围那些警惕的目光……这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一切都必须用劳动或战斗去换取。
他需要尽快了解这里的规则，找到自己的位置。“猎手”和“修补”的幌子能维持多久？他必须尽快展现出真正的价值，无论是修理东西，还是战斗。
还有，“熔炉”本身。这个建立在垃圾山上的幸存者堡垒，它如何运作？谁掌握权力？除了对抗“清道夫”和“净化队”，他们还有什么目标？凯似乎知道关于“起源”和“纯种”的事情，她是什么立场？
无数问题在脑中盘旋。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疼痛减轻，代之以沉重的麻木。在逃亡了这么久之后，第一次身处一个相对“安全”的四面墙内（尽管简陋），精神上的戒备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一丝。
就在他意识逐渐模糊，即将坠入睡眠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奔跑声，伴随着惊恐的喊叫：
“死人了！垃圾堆那边！又死了一个！”
林启猛地睁开眼睛，睡意全无。他侧耳倾听。
喊叫声惊动了附近窝棚里的人，传来窸窸窣窣的起床声和低语。
“怎么回事？”
“不知道，好像是东边那队刚回来的拾荒者……”
“妈的，这个月第几个了？”
脚步声和议论声朝着某个方向汇聚。林启犹豫了一下，掀开毯子一角，向外窥视。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一些人影正匆匆朝着聚居点更深处、靠近垃圾山核心区域的方向跑去。
是意外？疾病？还是……谋杀？在这个资源匮乏、法律近乎于无的地方，任何死亡都可能不简单。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初来乍到，最忌讳卷入是非。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可能不仅仅是普通的死亡。那喊叫声里的恐惧，不像是面对寻常事故。
他轻轻起身，将短刀在手中握紧，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混入稀疏的、向同一方向涌动的人流阴影里。他想看看，这个“熔炉”的夜晚，除了嘈杂和挣扎，还隐藏着什么。
越往垃圾山深处走，光线越暗，只有零星的火把和自制的油灯提供照明。道路也更加崎岖，堆满了更加巨大和难以辨认的废弃物。空气中那股焚烧和化学气味更加浓烈。
最终，人群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堆满破碎金属和塑料的“垃圾广场”边缘停了下来。几支火把被点燃，照亮了中央一小片区域。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是个瘦削的男人，穿着典型的拾荒者破烂衣服，仰面朝天，眼睛瞪得极大，脸上凝固着极度恐惧和痛苦的表情。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不规则的乌黑勒痕，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紫色。尸体旁边，散落着他背着的破烂帆布包，里面的东西——几个锈蚀的零件、半块压缩饼干的包装纸、一个空水壶——撒了一地。
几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人围在尸体边，脸色阴沉。凯也在其中，她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尸体脖子上的勒痕和周围的痕迹，眉头紧锁。
“是‘铁线虫’。”凯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看这痕迹，不是绳子，是某种高强度、极细的金属线。手法干净利落，一击毙命。”
周围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和恐惧的低语。
“铁线虫……他又出现了？”
“不是说他去年被凯老大带人赶出这片区域了吗？”
“这家伙专挑落单的拾荒者下手……抢东西，杀人……”
林启在人群边缘，默默观察。铁线虫？听起来像是一个连环杀手或掠夺者的绰号。使用特殊金属线作为凶器，说明此人可能拥有一定的技巧或特殊工具。专挑落单拾荒者，手段残忍，显然是个极度危险且难以防范的角色。
凯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包括躲在阴影里的林启。“都听着！”她提高声音，“从今天起，晚上禁止单独外出，尤其是靠近垃圾山深处和外围警戒线。结伴，带好武器。发现任何可疑痕迹，立刻报告。”
她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人群纷纷点头，脸上带着紧张。
“把尸体处理了。”凯对旁边两个人吩咐道，然后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她的目光似乎无意中瞥见了尸体的手——那只手紧紧攥着，指缝里好像露出一点什么东西。
她停下脚步，再次蹲下，用力掰开死者僵硬的手指。
掌心里，不是财物，而是一片小小的、边缘不规则、被捏得变形的金属薄片。薄片上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机器雕刻的纹路，在火把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
凯拿起那片金属薄片，对着火光仔细看了看，脸色骤然变得更加难看。
林启离得有些远，看不清薄片上的具体纹路，但他注意到，当凯看到那薄片时，周围几个小头目的表情也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愤怒和……深深忧虑的神情。
那片金属薄片，显然不仅仅是一个杀人犯的战利品那么简单。
它代表着什么？是凶手的标记？还是……某种信号？某个更庞大、更危险势力的触角，已经悄然伸进了“熔炉”？
凯将金属薄片紧紧攥在手心，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人群，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除了冷厉，还多了一丝极其凝重的审视。
“今晚警戒加倍。”她丢下这句话，便带着那片金属薄片和几个心腹，快步离开了现场，消失在垃圾山的阴影中。
人群在压抑的议论声中逐渐散去。林启也默默退回到阴影里，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熔炉”的第一夜，迎接他的不是安宁，而是一桩离奇的凶杀，一个神秘的绰号“铁线虫”，还有一片让此地首领瞬间色变的金属薄片。
这片建立在垃圾与绝望之上的避难所，内部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暗流汹涌。而他的到来，是巧合，还是……恰好撞进了某个正在发酵的危机中心？
夜更深了，垃圾山在双日冰冷余晖的映照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仿佛一只蹲伏的、随时准备吞噬生命的怪兽。风中，似乎传来了极细微的、金属摩擦的轻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