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雾像一面活动的、灰白色的墙,吞噬了远处的地平线,也模糊了近处的一切。盐碱土被风卷起,细密如沙,击打在防护服上噼啪作响,钻进任何微小的缝隙,带来持续的摩擦和无处不在的呛人尘土味。林启拉紧了兜帽,用从废弃营地找到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
视野被压缩到不足五十米。他只能依靠指南针和记忆中地图上“熔炉”的大致方向,在能见度极低的尘暴中艰难跋涉。脚下的地面坚硬龟裂,偶尔会踩到隐藏的缝隙或松软的浮土,每一步都必须小心。风声掩盖了其他声音,世界只剩下单调的呼啸和沙粒摩擦的沙沙声,形成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白噪音。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尘暴中失去了意义。干渴再次袭来,尽管他尽量节省饮水,但干燥的风和持续运动让水分消耗很快。压缩食物提供的能量正在被这恶劣环境快速榨取。左臂的伤口在专业处理下没有恶化,但持续的颠簸和用力依旧带来阵阵钝痛。
尘暴仿佛永无止境。就在林启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绕圈子,或者那片灰白平原根本没有尽头时,风势毫无征兆地减弱了。
不是渐渐平息,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翻腾的尘雾开始沉降,视野迅速变得清晰。
林启停下脚步,愕然抬头。
天空不再是均匀的铅灰色。
在那片低垂厚重的云层之上,出现了两个巨大的、明亮的光斑!光斑并非太阳的炽白或金黄,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淡淡蓝紫色的光芒,如同两盏悬挂在极高天穹之上的巨型冷光灯。它们的光芒穿透了云层,在云底晕染开两片巨大的、相互交叠的光晕,将整片天空映照出一种诡异而瑰丽的、介于黄昏与黎明的青紫色调。
双日凌空。
林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几乎忘记了呼吸。这绝非自然天象。这是人工的,是某种……巨大的、悬浮在大气层外或平流层的人造光源?是“星耀”系统的一部分?还是别的什么?它们的光芒虽然不像真正的太阳那样温暖炽烈,却足够照亮这片大地,甚至让云层本身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尘暴平息后,平原的全貌展现在他眼前。无边无际的灰白盐碱地延伸向远方,与青紫色的天际线融为一体。地面散落着更多风化严重的机械残骸和建筑碎片,偶尔能看到一丛丛更加高大、但形态也更加扭曲狰狞的黑色荆棘状植物,在双日冷光下投出长长的、张牙舞爪的影子。
死寂,空旷,带着一种非现实的、舞台布景般的冰冷美感。
林启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奇异,还要……不真实。天空是假的,太阳是假的,连这片大地都仿佛在某种巨大的力量下被彻底重塑过。
他低下头,避开那令人不安的冷光,继续按照指南针和地图的方向前进。现在视野开阔,他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在地平线偏左的方向,那些低矮的黑色山丘轮廓更加清晰,山脚下似乎有一片颜色更深的区域,像是……建筑的阴影?
是“熔炉”吗?他不敢确定。距离太远了。
他加快了脚步。暴露在开阔地带的感觉并不好,那两轮“冷日”的光芒虽然不热,却让他感觉无所遁形。他尽量寻找那些扭曲植物的阴影或较大的残骸作为短暂掩护,迂回前进。
又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双日的光芒似乎恒定不变,没有移动的迹象,仿佛时间在这里真的停滞了。平原上开始出现一些新的痕迹:被压实的车辙印(不止一条,方向杂乱),零星的、新鲜的排泄物(属于某种体型不小的动物),甚至在一个背风的土坡后,他发现了一堆被掩埋不久的人类粪便和几个烟蒂(旧时代样式,但包装纸早已风化)。
有人活动的迹象!而且可能不止一两个人,是成规模的队伍或车队。
林启更加警惕。他伏低身体,利用地形仔细观察四周。车辙印大多朝着黑色山丘的方向汇聚。看来,“熔炉”很可能就在那边。
他决定不再直线前进,而是绕了一个大圈,从侧后方接近那片疑似聚居点的区域。这花费了更多时间和体力,但相对安全。
当他终于迂回到黑色山丘的侧面时,眼前的景象印证了他的猜测。
山丘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由堆积如山的、经过粗略分类的金属废料、混凝土块和其他难以辨认的工业垃圾构成!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露天的废料堆积场,或者说,是一座“垃圾山”。而在“垃圾山”朝向平原的一侧山脚下,依托着陡峭的废料斜坡,搭建着一片规模可观的、杂乱无章的建筑群。
那些建筑大多是用废弃的集装箱、锈蚀的金属板、破损的预制件甚至整辆公共汽车或卡车车厢拼接而成,层层叠叠,歪歪扭扭,形成了迷宫般的巷道和悬空平台。建筑之间拉着乱七八糟的电线(有些还在闪烁微弱电火花)和绳索,晾晒着破布和难以形容的肉干。整个聚居点被一道粗糙的、用废汽车和尖锐金属条拼接而成的围墙大致围拢,只在几个方向有简陋的哨塔和出入口。
空气中弥漫着焚烧垃圾的刺鼻烟味、劣质燃料的臭味、以及人群聚集特有的浑浊气息。隐约能听到金属敲击声、断续的发电机轰鸣,甚至还有模糊的人声喧哗。
这就是“熔炉”。一个在废料堆上建立起来的、粗野而充满生命力的幸存者聚居地。与联邦基地的整洁高效、与“伊甸”的尘封静谧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赤裸裸的生存挣扎和废土美学。
林启躲在一堆半埋的报废发动机后面,仔细观察。出入口有人把守,穿着拼凑的护甲,拿着粗劣的武器,警惕地扫视着平原方向。围墙上也有零星的巡逻身影。想要偷偷潜入,难度极大。
他需要找到一个机会,或者……一个理由。
就在他思索对策时,聚居点靠近他这一侧的围墙外,发生了一阵骚动。
一辆冒着黑烟、轮胎瘪了一半的破烂卡车歪歪扭扭地驶向大门,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步履蹒跚、衣衫褴褛的人。守门的人立刻紧张起来,举起武器。卡车停下,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着骇人伤疤的光头男人跳下车,冲着守门的人大声嚷嚷着什么,语气激动愤怒。
林启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看到那个光头男人指着卡车上盖着的破烂帆布,又指着身后那些疲惫不堪的人,似乎是在解释或抗议。守门的人态度强硬,用枪口示意他们离开。
双方争执起来。围墙上更多的人被吸引过来。
机会!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入口的争执吸引,林启从藏身处迅速窜出,借着废料堆的阴影和几辆废弃车辆的掩护,快速接近围墙的另一侧——那里相对安静,哨塔上的人似乎也在张望入口方向。
他找到一个围墙的破损处——可能是被大型机械撞开过,后来用扭曲的铁板和铁丝网勉强修补,但仍然有不小的缝隙。他观察片刻,确认附近无人,然后用短刀割开松动的铁丝网,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堆满垃圾和锈蚀管道的狭窄巷道,散发着恶臭。他立刻闪身躲进一个半塌的集装箱后面,屏息倾听。
入口处的争吵似乎升级了,传来了推搡和更多的叫骂声,但并未演变成枪战。聚居点内部的其他声音依旧嘈杂,似乎对这类冲突习以为常。
林启定了定神,开始打量这个他冒着巨大风险进入的“熔炉”。巷道肮脏泥泞,两侧是各种材料拼凑的窝棚,有些敞着门,能看到里面暗淡的光线和晃动的人影。空气污浊不堪。人们穿着五花八门的破烂衣服,大多面有菜色,眼神警惕或麻木。偶尔有孩子赤脚跑过,浑身脏污。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资源极度匮乏下的挣扎和一种粗糙的、野性的秩序。他看到有人用简陋的工具敲打着金属零件,有人在分拣垃圾堆里淘换来的东西,还有人在一个用油桶改造成的炉子前煮着颜色可疑的糊状食物。
他需要找到能说话的人,了解这里的情况,决定下一步。直接暴露自己“纯种”的身份和来历显然不明智。他需要伪装,需要观察。
他注意到巷道尽头有一个稍微宽敞点的“广场”,中央有一个用废旧油罐改造的大型火塘,虽然此刻没有点燃,但周围散落着一些充当座椅的轮胎和木箱,几个看起来像是头目或管事的人正围在那里低声交谈,不时看向入口骚动的方向。
也许那里是获取信息的地方。
林启压低帽檐,将防护服上最显眼的标志用污垢擦抹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刚刚从外面回来的、狼狈的拾荒者。他混入稀疏的人流,朝着那个“广场”慢慢挪动。
就在他快要靠近时,入口方向的争吵似乎平息了。那辆破烂卡车和那群人被允许进入,但守门的人态度依旧恶劣,似乎在警告什么。卡车摇摇晃晃地开进了聚居点,停在离广场不远的一片空地上。帆布被掀开,林启瞥见车上似乎装着一些……受伤的人?还有几个用铁链拴着的、形态怪异的生物尸体?
广场上的几个头目立刻迎了上去,与那个光头男人汇合,神色严肃地交谈起来。林启隐约听到几个词:“……北边的巡逻队……损失了三个人……‘清道夫’设了陷阱……还有……看到联邦的‘净化队’在活动……”
清道夫!净化队!林启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几步,混在几个围观的人群后面,竖起了耳朵。
“……那群狗娘养的‘净化队’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找人。”光头男人喘着粗气,声音沙哑,“他们带着先进的扫描仪,在旧城西边废墟和更北边的污染区转悠,差点和我们撞上。要不是那几头突然发狂的辐射野猪吸引了他们注意力,我们这支拾荒队估计就回不来了。”
一个穿着破旧皮甲、腰间别着两把改装手枪、眼神像鹰一样锐利的女人(似乎是这里的首领之一)冷冷问道:“他们找什么?‘纯种’?还是‘起源’的遗物?”
“不清楚。”光头男人摇头,“但动静不小。凯老大,咱们得小心了。‘熔炉’的位置虽然隐蔽,但要是被‘净化队’盯上……”
被称作凯的女人——她身形矫健,短发,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旧疤,让她平添了几分彪悍——哼了一声:“他们敢来,就让他们尝尝‘熔炉’的‘铁与火’。不过……”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人,也扫过了人群外围低头不语的林启(他心头一跳,但保持着镇定),“最近都收紧点,外出队伍加倍小心。还有,告诉那些新来的、还有藏着掖着的家伙,”她提高了音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熔炉’,就得守‘熔炉’的规矩。别把不该引来的东西,带到家门口。”
她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林启这个生面孔上停留了一瞬。
林启低下头,心中念头飞转。凯的话证实了小五的说法,“净化队”是联邦麾下、针对“纯种”或“起源”相关事物进行清除的武装力量,危险性极高。而“熔炉”,显然是一个与联邦不对付的、由幸存者(很可能包括许多“纯种”)建立的庇护所,有自己的规则和武装。
这里可能是他暂时栖身、获取信息、甚至找到盟友的地方。但前提是,他必须赢得这里的信任,或者至少不被视为威胁或累赘。
他需要展现自己的价值。一个虚弱的、受伤的、来历不明的“纯种”在这里恐怕难以立足。但他有什么?知识?旧时代的科学知识在这里可能用处有限。体力?他伤势未愈。生存技能?或许可以试试。
就在他快速思考时,广场另一侧突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呼喊和金属碰撞的巨响!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林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用铁链拴着的、原本被认为已经死透的“辐射野猪”尸体,竟然猛地抽搐起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挣断了部分铁链,撞翻了旁边的几个箱子,獠牙上还挂着血肉,赤红的眼睛扫视着惊慌的人群,似乎要发起临死前的疯狂攻击!
几个守卫立刻举起武器,但人群拥挤,怕误伤。
“躲开!”凯厉声喝道,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手枪。
但有人比她更快。
就在那头发狂的辐射野猪低下头,后蹄蹬地,准备冲向最近的人群时,一道身影从侧方猛地窜出!
是林启。
他没有直接冲向野猪,而是冲向旁边一堆散落的、粗细不一的金属管。他抄起一根长度适中、一头被削尖的钢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目光死死锁定了野猪颈部与肩膀连接处——那是他凭借旧日生物学知识和观察这变异生物结构后判断的、相对薄弱且可能致命(或致瘫)的部位。
野猪冲了过来,腥风扑面。林启没有后退,反而在最后一刻向侧前方踏出一步,身体微蹲,避开了正面的獠牙冲撞,同时手中钢管如同毒蛇出洞,精准狠辣地朝着他预判的部位猛刺过去!
“噗嗤!”
钢管尖端在巨大的冲力下,深深扎进了野猪的颈侧,穿透皮毛和肌肉,估计伤及了重要的血管或神经。野猪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嚎,冲势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因为剧痛和失衡轰然侧倒在地,四蹄剧烈抽搐,鲜血从伤口和口鼻中汩汩涌出,很快就不动了。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零星的惊呼和议论。
林启松开握着钢管的手,微微喘气,左臂因为刚才的爆发动作传来一阵刺痛。他站在原地,沾着野猪鲜血和尘土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向凯和广场上其他目瞪口呆的头目。
凯的目光锐利如刀,上下打量着林启,从他沾满污垢却质地特殊的防护服,到他明显带伤却站得笔直的身体,再到他刚才那一下精准、冷静、完全不同于普通拾荒者或暴徒的致命一击。
“身手不错。”凯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哪儿来的?以前是干什么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启身上。
林启知道,这是他进入“熔炉”,乃至在这个新世界立足的第一个考验。他不能说出全部真相,但也不能毫无准备。
他迎着凯审视的目光,用嘶哑但清晰的声音回答:
“从北边废墟逃出来的。以前……算是猎手,也懂点修补。”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周围几个头目听清,“见过‘净化队’,也躲过‘清道夫’。刚来贵地,不懂规矩,但求个安身之处,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有经验、有战斗力(虽然受伤)、懂得审时度势的逃亡者,而非一个需要被保护的累赘或可疑的间谍。
凯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发电机的声音和风声。
然后,她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评估后的认可。
“猎手?修补?”她重复了一遍,“‘熔炉’不缺吃饭的嘴,缺的是能干活的、能打的手。你刚才那一下,还算有点样子。”
她挥了挥手,对旁边一个手下说:“带他去老疤脸那儿,看看伤,找个地方安顿。规矩跟他讲清楚。”她又看向林启,“记住,在‘熔炉’,你干活,你战斗,你才有饭吃,有水喝,有地方睡。别惹事,也别怕事。至于‘净化队’和别的……”她眼神一冷,“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林启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初步的接纳已经达成。他点了点头:“明白。”
一个身材矮壮、脸上有烫伤疤痕的男人走过来,示意林启跟他走。林启最后看了一眼广场中央那头死透的辐射野猪,又看了一眼高悬于青紫色天穹之上的那两轮冰冷“太阳”。
双日凌空,照耀着这个残酷而真实的新世界。而他,这个来自过去的“守望者”,终于在无尽的逃亡后,踏入了这片废土上第一个可能属于他的、粗糙而坚韧的落脚点。
前方的路依然未知,“熔炉”内部也绝非天堂。但至少,他不再是孤独一人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在这里,他将学习新的规则,获取新的信息,治疗伤势,积蓄力量。
并将开始他真正的使命——在这个双日照耀下的、荒芜的新世界里,寻找真相,寻找同伴,寻找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