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里的尘埃随着林启的脚步轻轻扬起,在手电光柱中翻飞,像一场无声的送别。身后,“伊甸”气密门合拢的轻微震动似乎还能透过岩石传来,旋即被山谷永恒的风啸吞没。他不再回头,旧日的幻影与真相一同被封存在那座即将自毁的钢铁墓穴里,留给他的只有背包里的补给、手臂上尚未消散的钝痛,以及脑中回荡的、颠覆性的信息。
隧道下行比上来时更显陡峭湿滑。抗生素和营养剂正在起效,左臂伤口被专业医疗凝胶和绷带妥善处理,传来清凉的封闭感,虽然动作时依旧牵扯疼痛,但不再有那种腐烂蔓延的恐惧。干净的防护服抵挡了部分寒意,压缩食物和净水提供的能量正缓慢注入他干涸的身体。
他不再是那个在废墟与黑暗中盲目挣扎、濒临崩溃的逃亡者。他有了一定的防御(防护服),有了武器(消防斧),有了维持数天的补给,更重要的是,有了一个方向——尽管这个方向如此模糊,如此沉重。
“找到其他可能尚未被污染的‘起源’站点或幸存者。”陈远博士的话语如同烙印。这意味着他要主动去寻找,而非仅仅躲避。这意味着他将要更加深入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去触碰那些隐藏在联邦秩序与废土混乱之下的、更隐秘的脉络。
如何找?他毫无头绪。“伊甸”的数据密钥或许包含线索,但他没有设备读取。他只知道,像“伊甸”这样的站点必然极其隐蔽,可能位于更偏远、更危险的区域。而“幸存者”,是指像小五那样在废土夹缝中求生的“纯种”,还是指……某种有组织的抵抗力量?
他需要信息。需要接触这个世界除了追捕者和掠夺者之外的人。小五是一个开始,但那个少年太过警惕,生存范围也有限。
走出隧道,重返山谷底部。地下河依旧咆哮,铅灰色的天光透过高耸岩壁的缝隙,吝啬地洒落。时间感依旧模糊,但他判断应该是下午。他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一个比岩缝更安全的过夜地点,并决定下一步去向。
沿着地下河向下游走,或许能离开这片封闭的山谷,进入更开阔但也更暴露的地带。或者,尝试翻越一侧看似稍缓的岩坡,寻找通往其他区域的路径。
他选择了后者。上游可能通往山脉更深處,未知风险更大。下游虽然可能接近更“活跃”的区域(无论是自然还是人类活动),但至少是离开山谷的方向。
他重新加固了背包,检查了武器和手电,开始沿着河岸向下游跋涉。谷底地面崎岖,布满卵石和倒伏的枯木(那些暗色灌木的残骸),行进缓慢。地下河在右侧奔腾,水声震耳欲聋。
走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山谷逐渐开阔,两侧岩壁不再那么陡峭逼人,出现了更多崩塌的碎石坡和狭窄的冲沟。空气中的化学气味似乎又隐约可闻,但比城市废墟淡得多。天空依旧是那片永恒的、令人压抑的铅灰色,看不到太阳,只有均匀漫射的昏黄光线。
他停下来休息,吃了点压缩食物,喝了口水。左臂的状态稳定,这让他稍感安心。他拿出从“伊甸”生活区找到的一个老式指南针(居然还能用),试图辨认方向。磁针颤抖着指向一个方向,与他根据水流和山谷走向判断的“下游”大致吻合。
继续前行。地势继续下降,地下河汇入了一条更宽阔、但水流相对平缓的浑浊河流。河岸变得平坦了一些,出现了更多顽强的、形态扭曲的植物,甚至看到了一些低空飞行的、类似蜻蜓但体型更大、甲壳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昆虫。这是自苏醒以来,他第一次见到除了细菌和苔藓之外的“动物”,尽管它们看起来也绝不正常。
生命的迹象,无论多么畸形,都让这片死寂的土地多了一丝诡异的“生气”。但林启更加警惕,这些变异生物很可能具有攻击性或毒性。
他尽量远离植被茂密和水边区域,沿着裸露的沙石河岸前进。傍晚时分(根据光线变化判断),他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后面找到了一个干燥的凹洞,决定在此过夜。
他收集了一些干燥的灌木枝条(依旧小心避开那些颜色过于鲜艳或气味刺鼻的),在洞口内侧堆成简单的障碍,既挡风又能预警。他没有生火,火光和烟雾在旷野中太显眼。他吃了些食物,喝了水,检查了伤口(情况稳定),然后抱着消防斧,靠在岩石上休息。
夜晚的山谷并不宁静。风声、水声、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生物的奇异鸣叫或摩擦声,交织成一首荒诞而令人不安的夜曲。林启不敢深睡,始终保持着半清醒状态,耳朵捕捉着任何异常响动。
后半夜,一阵不同于风声的、低沉的震动从地面传来,由远及近。林启立刻警醒,握紧斧头,屏息倾听。震动很有规律,像是……沉重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个。
他悄悄挪到洞口边缘,向外窥视。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并非月光,更像是云层后某种人造光源的漫射),他看到远处河岸上游方向,有几个巨大的、轮廓模糊的黑影正在缓慢移动。黑影的高度超过三米,步伐沉重,形态笨拙,不像是人类,也不像他见过的任何动物。
是变异的巨兽?还是某种……机械?
黑影沿着河岸下行,方向正是他这边!林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所在的凹洞虽然隐蔽,但如果那些东西靠近,很难不被发现。
他慢慢向后缩回洞内深处,将身体紧贴岩石,希望岩石和黑暗能提供足够的掩护。沉重的脚步声和地面震动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某种腐肉的腥膻气味。
黑影经过了他藏身的岩石,最近的一个距离洞口不到十米。林启透过岩石缝隙,勉强看清了那东西的轮廓:那是一个由废旧金属、破烂轮胎和不明生物组织拼接而成的、极其粗糙的“构装体”!它有着类似人类躯干的框架,但四肢比例失调,头部是一个覆满锈迹的半球体,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几个闪烁着暗红光芒的传感器孔洞。它的“手臂”末端是巨大的液压钳或破碎锤,行走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不是自然生物,也不是精密的机器人,更像是……某种疯狂拼凑的、依靠简单能源(也许是内置的微型反应堆或生物电池)驱动的废土造物!
“清道夫”的杰作?还是这片土地自行“生长”出来的怪物?
林启大气不敢出。那构装体似乎没有发现他,只是迈着沉重而僵硬的步伐,与其他几个同伴一起,沿着河岸继续向下游走去,最终消失在黑暗和河道拐弯处。
地面震动渐渐远去。林启瘫软下来,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个世界,连“生物”的定义都变得如此模糊和危险。
他再也不敢休息,一直睁眼警惕到天色微明。
晨光(如果那能称为晨光)再次照亮山谷。林启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凹洞。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那些构装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返回,或者去而复返。
他继续沿着河流下游前进,更加小心,尽量利用地形掩护。中午时分,河流拐了一个大弯,前方景象豁然变化。
山谷到了尽头。河流冲出峡谷,流入一片更加广阔、但也更加荒芜的平原。平原一望无际,覆盖着灰白色的盐碱土和稀疏的、枯死的植被残骸。远处地平线上,能看到一些低矮的、颜色深沉的山丘轮廓。天空依旧铅灰,但视野极其开阔。
而在平原靠近河流出口的岸边,林启看到了令他心脏骤停的景象——
一片规模不大、但明显是人工营地的痕迹!
几顶用破烂帆布和金属支架搭成的帐篷,围着一堆早已熄灭、只剩灰烬的篝火。周围散落着一些空罐头、破损的工具、甚至还有两辆锈蚀得更厉害、轮胎都没了的废弃车辆骨架。营地看起来刚被废弃不久,灰烬尚有余温,一些物品上灰尘不多。
是那些构装体袭击了这里?还是营地的人自己离开了?
林启警惕地观察了许久,确认周围没有任何活物或构装体的踪迹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营地。
他在一堆杂物中翻找,希望能找到有用的东西或信息。在一个翻倒的储物箱里,他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手绘的粗糙地图。地图用炭笔绘制,范围似乎就是这片平原和周边山区,上面标注了几个符号:一个圆圈(可能是这个营地),一个叉(危险区域),还有一个箭头指向平原深处,旁边画着一个简陋的房屋图形,旁边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熔炉。”
熔炉?听起来像是一个地名,或者……一个聚居点的名字?
地图上还有其他一些标记,但更加模糊难辨。
这是林启第一次直接接触到关于这个废土世界地理和人类活动的信息!“熔炉”,听起来不像联邦的设施,更像是一个幸存者聚集地的称呼。如果那里真的有人,或许他能得到更多信息,甚至……找到暂时的庇护或盟友?
希望再次燃起,虽然依旧微弱且充满风险。
他将地图小心折好,塞进怀里。又在营地找到了一把还算锋利的短刀(比消防斧更便携),几个空的水壶(可以多带水),以及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看起来像是肉干的东西(虽然气味可疑,但他还是收了起来)。
补充了装备,获得了地图和潜在目标,林启感觉自己的“生存装备”又升级了。
他站在废弃的营地中央,眺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死气沉沉的灰白平原。风卷起盐碱尘土,打在防护服上沙沙作响。远处,那些低矮的黑色山丘如同蹲伏的巨兽。
“熔炉”就在平原深处,地图箭头指示的方向。
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检查了指南针,调整了方向,将背包背好,短刀插在腰间易取的位置,消防斧握在手中。
然后,他迈开脚步,离开了河岸,真正踏入了这片广袤、荒芜、充满未知的新世界。
前方的路,平坦却危机四伏。他不再有山谷岩壁的遮蔽,完全暴露在开阔地带。但有了目标,每一步似乎都多了些许分量。
他不知道“熔炉”是天堂还是另一个地狱,不知道那里的人会如何对待他这个“纯种”闯入者。他只知道,他必须向前走,去接触,去了解,去在这片破碎的棋盘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荒芜的新世界在他眼前展开,冰冷、残酷,却也隐藏着渺茫的生机与变数。而他,这个来自过去的“守望者”,正带着满身伤痕和一个沉重的秘密,独自走向它的深处。
风更大了,卷起灰白色的尘暴,在地平线上形成一道移动的雾墙。林启拉紧了防护服的兜帽,微微眯起眼睛,步伐坚定地,走进了那片弥漫的尘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