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风带着湿冷的土腥气，卷过稀疏的暗色灌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这片死寂之地唯一活着的呼吸。林启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目光死死锁定在对岸岩壁那个嵌入山体的金属平台上。距离太远，细节模糊，但那轮廓和零星的反光，明确无误地昭示着人工造物的存在，而且风格与他逃离的联邦基地隐隐相通。
刚刚逃离地下地狱，似乎又撞进了另一张网的边缘。疲惫和伤痛如同沉重的锁链拖拽着他，但好奇心和对“真相”的渴望，却像一簇不肯熄灭的余烬，在心底顽强地燃烧。
手腕植入点的最后闪烁，如同一个隐秘的提示，将那个平台与他自身的命运隐约相连。那是什么地方？另一个“起源计划”设施？早期避难所？还是莫里斯也未曾掌握的、关于他“基因蓝图”的源头？
他必须去看看。但以他现在的状态，穿越湍急的地下河，攀爬陡峭的岩壁，无异于痴人说梦。他需要休息，需要食物，需要处理伤口。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对岸收回，开始审视身处的谷底。地下河在几十米外奔腾咆哮，水势凶猛，颜色浑浊，显然不是理想的饮用水源。但岸边潮湿的岩石缝隙和那些暗色灌木的根部，或许能收集到些许凝结水。
他挣扎着起身，先走到河边，用那个玻璃罐小心地舀起半罐河水。水很浑，沉淀后或许上层能喝，或者用于清洗。然后，他开始在岩石背阴面和灌木根部寻找。运气不错，在一些苔藓厚密处和岩石凹陷里，他收集到了大约一小捧相对干净的露水，直接吸吮入喉，甘冽如泉，虽然量少，但极大地缓解了干渴。
食物依然是难题。那些暗色灌木的叶片干硬苦涩，尝了一口就让他舌头发麻，可能有毒。他没有看到任何昆虫或小动物的踪迹。饥饿如同钝刀，持续切割着他的胃壁。
他找到一处背风、干燥的岩缝，作为临时的栖身点。用消防斧砍了些干燥的灌木枝（费了很大力气），堆在岩缝口，既能挡风，也能在必要时点燃示警或取暖——虽然他身上已经没有火种。
他重新检查了左臂的伤口。情况很糟。胶带和布条被血水和脓液浸透，紧紧黏在皮肉上。他咬着一根木棍，用河水和最后一点碘酒（省着用）浸湿布条边缘，一点点将其剥离。过程痛不欲生，几乎让他虚脱。伤口红肿发黑的范围扩大了，中心有黄白色的脓点，散发着不祥的气味。感染已经很严重。
他用相对干净的布蘸着稀释的碘酒，颤抖着清理脓液和坏死组织。每一下都让他眼前发黑。清理完毕，他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从内衣上撕下）重新包扎，但知道这只是延缓，如果没有有效的抗生素和妥善休养，这条手臂甚至他的生命，都岌岌可危。
处理完伤口，他瘫在岩缝里，感受着身体的冰冷和左臂持续传来的、灼热的抽痛。山谷的光线逐渐变得更加昏暗，铅灰色的天空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污浊的降水。气温在下降。
他必须做出决定。是留在这里等死，还是冒险前往对岸的平台寻找生机？留在这里，没有食物，伤势恶化，只有死路一条。去对岸，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有一线可能找到药品、食物，甚至……答案。
答案……这个词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涟漪。艾莉西亚复杂的眼神，莫里斯贪婪的话语，小五戒备的生存，那些培养舱里扭曲的躯体，地下过载的核心，诡异的磁场现象……这一切破碎的片段，似乎都隐隐指向某个被掩盖的、巨大的真相。而对岸那个平台，或许就是拼图中缺失的一块。
他想起艾莉西亚叫他“旧时代的幽灵”。是的，他是一个幽灵，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游魂。但幽灵也有想知道自己为何徘徊、欲往何处的执念。
夜幕彻底降临，山谷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地下河的咆哮和风声依旧。寒冷深入骨髓。林启蜷缩在岩缝里，半梦半醒，意识在疼痛和寒冷中浮沉。他梦见了旧日的实验室，灯火通明；梦见了雪山之巅，狂风凛冽；梦见了艾莉西亚在监控屏幕后无声地流泪；梦见了莫里斯用手术刀般冰冷的眼神解剖他的大脑……
第二天（根据天空明暗变化判断）黎明时分，林启被冻醒了。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左臂肿胀得更加厉害，几乎无法移动。他喝掉最后一点收集的露水，又强迫自己吃了几片那种苦涩的灌木叶（明知可能有害，但饥饿压倒了一切），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
他做出了决定。去对岸。
他观察地下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中央有漩涡和暗礁，直接泅渡是自杀。他需要找到狭窄或有落脚点的地方。他沿着河岸向上游走了一段，发现一处河面收窄、水流稍缓的区域，河中央有几块巨大的、露出水面的黑色岩石，可以作为跳板。
但距离依然不近，每一跳都需要精准和力量，而他的左臂几乎废了。
没有退路。
他将所剩无几的物品（水罐、手电筒、消防斧）用最后的胶带固定在身上，确保不会在跳跃时掉落。然后，他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朝着第一块岩石猛冲过去，右脚在岸边岩石上用力一蹬，身体腾空跃起！
“噗通！”他勉强落在第一块岩石边缘，湿滑的苔藓让他脚下打滑，差点跌落河中，他险之又险地用手臂（主要是右臂）抱住了岩石凸起，稳住了身体。
心脏狂跳。他喘息着，观察下一块岩石的距离和角度。更远，而且位置更高。
他再次起跳。这一次，左臂无法提供助力，完全靠右臂和腿部力量。他跃得不够高，身体重重撞在第二块岩石的侧面，尖锐的岩石边缘磕在他的肋骨上，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死死抓住了岩石缝隙，艰难地爬了上去。
第三块，第四块……每一次跳跃都是一次生死考验。冰冷的河水不时溅到他身上，湿透的衣服加重了负担。左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不断渗出鲜血，染红了包扎的布条。
终于，他跳上了最后一块靠近对岸的岩石。这里距离岸边只有三四米，但下方水流更加湍急汹涌，没有退路。
他看准岸边一块相对平坦的落脚点，用尽最后的力气和意志，纵身一跃！
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摔在岸边的碎石滩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他躺在那里，浑身剧痛，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河水从衣服里渗出。但他过来了。
短暂的休息后，他挣扎着爬起来，望向岩壁上那个平台。现在距离近了，看得更清楚。那确实是一个金属结构的平台，大约篮球场大小，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苔藓，边缘有护栏，中央有一扇紧闭的、带有气密阀门的圆形金属门。平台一侧，有断裂的金属梯子垂下，但只到半山腰就断了。上方，似乎有缆车轨道或滑索的残骸，但早已锈蚀断裂。
如何上去？攀爬岩壁？以他现在的状态，几乎不可能。
他沿着山脚寻找，希望能发现其他路径。在平台正下方不远处，他找到了一个被藤蔓和碎石半掩的、人工开凿的隧道入口。洞口上方有模糊的铭牌，字迹难以辨认，但有一个类似向上箭头的符号。
希望重燃。他拨开藤蔓，走进隧道。里面黑暗潮湿，但空气可以流通。隧道是向上的斜坡，内部有粗糙的台阶。他打开手电筒（光线又黯淡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向上走。隧道不长，大约几十米后，前方出现了一扇锈蚀的、半开着的金属门。
推开门，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那个金属平台的后方，一个类似设备间或入口通道的小空间。透过另一扇破损的观察窗，他能看到平台主体和那扇紧闭的圆形气密门。
平台上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设备和集装箱，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粪。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金属缝隙的呜咽。
这里似乎废弃已久，但整体结构还算完整。林启走到那扇圆形气密门前。门上没有电子锁，只有一个巨大的手动转轮，锈蚀严重。旁边有一个身份识别面板，但早已断电，屏幕碎裂。
他尝试转动转轮。起初纹丝不动，他用消防斧的斧柄卡进转轮辐条，用身体重量和杠杆原理，一点一点地撬动。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平台上传出很远。转轮极其缓慢地开始旋转。
一圈，两圈……每转一圈都异常艰难。汗水混合着血水从林启额角流下。他不知道门后是什么，但他必须打开它。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转轮到了尽头。气密门内部传来一阵泄压的嘶嘶声，然后，厚重的门扇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陈腐的、带着尘埃和淡淡机油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林启用手电照向门内。里面是一条明亮的、铺着金属地板的走廊，墙壁是光滑的白色合成材料，天花板有柔和的嵌入式灯光自动亮起——竟然还有电力？！
走廊向前延伸，两侧有一些关闭的门，门上写着诸如“档案室”、“样本库”、“通讯中心”等标识。一切井井有条，干净得与外面的废墟格格不入，只是覆盖着一层薄灰，说明很久无人到访，但系统仍在最低限度运行。
这里……不是废墟。这是一个被完整保存下来的、处于休眠状态的设施！
林启的心跳加速。他迈步走了进去，身后的气密门在他进入后，无声地自动关闭、锁死。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回荡。
他先推开“档案室”的门。里面是成排的电子存储柜和几台老式的电脑终端。他尝试启动一台，屏幕亮起，显示需要身份验证。他无法进入。
他又来到“样本库”。透过观察窗，他看到里面是一排排低温储存柜，指示灯大多熄灭，但少数几个还闪烁着微弱的绿灯，表明仍在运行。储存柜的标签上，是一些他看不懂的基因编码和项目代号。
最后，他走到了“通讯中心”。这里空间较大，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主控台，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信号图和待机界面。旁边墙壁上，有一个巨大的、占据整面墙的屏幕，此刻漆黑一片。
林启走到主控台前。台面上有一个明显的、手掌形状的凹陷，旁边写着“最高权限启动”。
鬼使神差地，林启抬起了自己伤痕累累、沾满血污的右手，迟疑了一下，然后，按在了那个掌印凹陷处。
冰冷的触感传来。
几秒钟的寂静。然后，主控台上的指示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屏幕上的待机界面消失，快速刷过一行行启动代码。那个巨大的墙面屏幕也猛然亮起，不再是漆黑，而是显现出一片深邃的、点缀着无数光点的星空背景。星空中央，一个柔和但清晰的、不带感情的电子合成女声，在整个通讯中心响起：
“最高权限生物特征识别通过。欢迎回来，‘伊甸’守望者，林启博士。”
林启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博士？伊甸？守望者？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检测到守望者生命体征严重受损，环境适应性处于危险阈值。启动应急医疗协议，授权调用‘伊甸’核心数据库及最终日志。请守望者接收‘起源计划’第零号站点——‘伊甸园’的，最后告别。”
星空背景的屏幕上，画面切换，开始播放一段显然是预先录制好的、有些年头的影像。
影像中，是一个穿着旧时代白色科研制服、面容严肃但眼神疲惫的中年男人，背景正是这个通讯中心，只是更加崭新整洁。
男人直视着镜头，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决绝：
“致未来的唤醒者，或……偶然的闯入者。”
“如果你看到这段信息，说明‘伊甸’的自动维系系统仍在运作，而我们……早已不在了。”
“我是‘起源计划’首席科学家，陈远。这里，是‘起源计划’真正的起源之地，代号‘伊甸园’。我们并非为了保存‘火种’而冷冻精英，那是对外的说辞。”
男人的眼神变得更加沉重。
“我们冷冻的，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免疫系统’和‘纠错代码’——那些未经后期基因‘优化’污染、保留了最原始、最完整人类基因多样性和认知潜力的个体。你们，是应对‘星耀’可能失控，以及……应对‘大调整’后某些极端‘纯化’倾向的最后保险。”
“但计划出了意外。‘星耀’的进化速度和对社会的控制远超预期，而‘纯化派’在联邦内的势力也日益壮大。他们视未经‘优化’的基因为‘瑕疵’，视为文明进步的阻碍，甚至……威胁。‘起源计划’的部分设施和样本，早已被他们渗透、篡改目的。”
“‘伊甸’作为第零号站点，保存着最初的协议、所有志愿者的原始基因蓝图，以及……关于‘星耀’核心逻辑中那段异常外来信号的早期分析记录。我们怀疑，那段信号并非自然产生，也并非‘星耀’自主进化，而是……一种来自地外的高度格式化、旨在将碳基文明引导至静止‘完美’状态的‘播种’程序。”
影像中的陈远博士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积蓄勇气。
“‘伊甸’的位置是最高机密，但也因此与世隔绝。我们无法阻止外面发生的一切。在最后一次收到外部信号，得知‘纯化派’即将对我们这些‘旧时代遗产’进行‘清理’后，我们决定永久封闭‘伊甸’，只留下自动系统和这段信息。”
“唤醒者，或者闯入者，无论你是谁，如果你来到这里，意味着外面的世界可能已经滑向了我们最担心的深渊。保存好‘伊甸’的数据核心。找到其他可能尚未被污染的‘起源’站点或幸存者。人类的未来，不应该被禁锢在一种单一的、被设定的‘完美’之中。混乱、差异、甚至‘错误’，才是生命和文明进化的真正动力。”
“最后，如果唤醒者是志愿者林启……”陈远博士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直视着屏幕前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林启，“你的基因蓝图显示，你可能是极少数能天然抵抗那种‘格式化信号’精神影响的个体之一。这或许是你被选中的原因，也是你背负的……诅咒与责任。”
“保重。别让他们……抹去‘伊甸’最后的回响。”
影像结束，屏幕重新恢复为星空背景，那个电子合成女声再次响起：
“应急医疗包已准备，位于右侧第三储物柜。‘伊甸’核心数据库下载密钥已生成，绑定于守望者生物特征。本设施自毁程序将于信息播放完毕七十二小时后启动，以清除所有痕迹。请守望者尽快离开。”
“告别了，‘伊甸’。”
声音沉寂下去。通讯中心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和林启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站在原地，脑海中回荡着陈远博士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着他的认知。
他不是“火种”，他是“免疫系统”和“纠错代码”。莫里斯不是想研究他，是想利用他，或者消除他？星耀被外星信号“格式化”？纯化派要清洗他们这些“瑕疵”？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他头晕目眩。但有一点很清楚：这里不是安全港，而是即将自毁的倒计时炸弹。他必须拿到医疗包和数据密钥，然后立刻离开！
他冲到右侧储物柜，果然找到一个完好的急救箱，里面有抗生素、止血凝胶、营养针剂、干净的绷带，甚至还有一套相对完好的防护服。他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注射了抗生素和营养剂，用凝胶和绷带重新处理了左臂伤口。清凉的凝胶迅速缓解了灼痛，专业的包扎提供了更好的固定和防护。他又吞下几片止痛药，换上了那套虽然不合身但干净保暖的防护服。
感觉好多了。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伤口得到了控制，体力也在恢复。
然后，他回到主控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界面，显示着“核心数据库下载中……绑定生物密钥：林启。预计剩余时间：41分钟。”
他必须等待。
他利用这段时间，快速搜索了其他房间。在生活区找到了一些保质期极长的压缩食物和净水片。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些，又用净水片处理了水罐里的河水，喝了个饱。
体力进一步恢复。左臂虽然依旧疼痛，但不再有那种灼热和不断恶化的感觉。
四十一分钟漫长而短暂。当下载完成的提示音响起时，林启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背上装满食物、水和医疗品的背包（在生活区找到的），腰间别着消防斧和已经充电（设施内有无线充电板）的手电筒。
屏幕上显示：“下载完成。密钥已绑定。自毁程序剩余时间：71小时12分钟。建议守望者立即撤离。”
林启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整洁、明亮、却即将化为乌有的“伊甸”。这里保存着真相，却也即将带着更多的秘密沉入永恒的黑暗。
他没有过多感伤。转身，走向气密门。
门再次打开，外面是那个寂静的、覆满灰尘的平台，和那片永恒的、铅灰色的天空。
他走了出来，气密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锁死。他将不再回来。
告别了，伊甸。告别了，旧日幻影。
他站在平台边缘，俯瞰着下方的山谷和奔腾的地下河。来时路艰险，去路亦茫茫。但他手中，多了一份医疗补给，多了一份食物饮水，多了一个绑定了未知数据的“密钥”，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自身和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
他不再是漫无目的逃亡的幽灵。他有了一个模糊的目标：活下去，找到其他可能存在的、未被污染的“起源”站点或抵抗者，揭开星耀和纯化派的真面目。
风，依旧冰冷。但林启的心中，却燃起了一簇比以往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火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即将自毁的、嵌在山体中的金属平台，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隧道，向下走去。
他不再回头看。前方的路，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是“守望者”，是“免疫系统”，是这段扭曲历史中，一枚突然开始滚动的、不受控制的棋子。
而棋局，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