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落的过程短暂而混乱。林启的身体撞在粗糙的斜坡上,翻滚、弹起、再落下,最后“扑通”一声摔进一片冰冷的、没过大腿的积水里,溅起恶臭的水花。他呛了几口污浊腥臭的液体,挣扎着站起来,咳嗽不止。
四周一片漆黑,绝对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霉烂和某种化学制剂混合的刺鼻气味,几乎令人窒息。积水冰冷刺骨,水下似乎堆满了滑腻的、难以辨认的杂物。
头顶上方,倒塌砖墙的缝隙透进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后巷的昏黄天光,隐约能听到追兵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试图扩大洞口的声音。但那洞口显然太小,一时半会儿他们进不来。
暂时安全了……但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启摸索着周围。墙壁是粗糙的混凝土,布满滑腻的苔藓。空间似乎不大,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地下室或维修井。积水不知有多深,流向黑暗中未知的方向。
他必须离开这片污水,找到出路。他凭着感觉,朝着与水流方向相反、似乎空气稍好一些的深处摸索前进。积水逐渐变浅,脚下变成了湿滑的泥地。黑暗中,他的手触摸到了一扇厚重的、锈蚀严重的金属门。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门后是一条更加狭窄、低矮的通道,勉强能容人弯腰通过。通道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像沥青一样黏稠的黑色物质,散发出更强烈的化学气味。通道曲折向下,似乎通往地底深处。
林启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行。他点燃了身上最后半截(从某个垃圾堆里找到的)防水火柴——微弱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前方几尺的范围,映出通道墙壁上那些诡异扭曲的阴影和干涸的、颜色可疑的污渍。
走了不知多久,通道开始变得宽敞,两侧出现了生锈的管道和粗大的线缆。空气依旧污浊,但那股化学气味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带着铁锈味的湿气。脚下出现了金属格栅走道,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传来汩汩的水流声。
这里……似乎是一个大型的地下管道系统,可能是旧时代的下水道、综合管廊,或者别的什么。
火柴燃尽了最后一截,熄灭了。黑暗重新降临。
林启只能扶着冰冷的墙壁,在绝对的黑暗中,用脚试探着前进。寂静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以及下方深处那永不停歇的水流声。偶尔,远处会传来一些难以形容的、细碎的摩擦或滴水声,让他的神经时刻紧绷。
失血、寒冷、疲惫、伤痛、饥饿、干渴……所有这些负面状态都在持续侵蚀着他的身体和意志。左臂的伤口在冰冷污水的浸泡和剧烈活动后,情况肯定更加糟糕,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和条件去处理。他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机械地向前挪动。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段感觉上无比漫长的时间。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丝微弱的、规律闪烁的幽绿色光芒。
不是自然光,也不是火光,更像是某种电子设备的指示灯。
他精神一振,朝着光亮的方向加快脚步。靠近后才发现,那是一个镶嵌在墙壁上的、老旧的电子控制面板。面板大部分已经损坏,屏幕碎裂,但右下角一个独立的、密封的小灯还在顽强地闪烁着,发出幽绿的光。面板旁边,有一个手动阀门和一段裸露的管道。
更重要的是,控制面板下方,有一个半打开的、锈蚀的工具箱。里面散落着一些早已锈死的工具,但在工具箱最底层,林启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圆柱形的东西——一个老式的、金属外壳的防水手电筒!
他颤抖着拿起手电筒,尝试按动开关。一开始没有反应,他用力拍打了几下,又拧了拧尾盖。
“咔哒”一声轻响,一束昏黄但稳定的光柱,猛地从手电筒头部射出,划破了浓稠的黑暗!
光!久违的光!
林启几乎要喜极而泣。虽然手电筒的光线并不强,电池显然也快耗尽了,但在这种绝对黑暗的环境里,这束光就是希望,就是眼睛!
他借着手电光,迅速观察周围。这里确实是一个大型地下管廊的交汇节点。几条不同直径的管道在这里交错,金属走道四通八达。墙壁上还有一些模糊的标识和编号,用的文字体系更加古老难懂。
他看到了那个闪烁绿灯的控制面板上,有一个残缺的标签:“通风系统-主支路7号节点”。通风系统?不是下水道?
他用手电照射上方,在管廊弧形穹顶的阴影里,看到了排列整齐的、巨大的圆形通风管道口,有些密封完好,有些已经破损。强烈的气流正从某些管道口灌入或吸出,发出低沉的呼啸。
这里是旧时代的通风系统主干道之一!规模如此庞大,很可能连接着城市地下许多重要设施,甚至可能……通往城外,或者更深层的地底结构。
通风管道!艾莉西亚当初给他的逃生提示,就是利用通风系统。虽然他当时走的是建筑内部的通风管,但原理相通。如果能进入这些巨大的主通风管道,或许能更快地移动,避开地面和复杂管廊中的危险,甚至找到通往安全区域的路径。
但如何进去?那些管道口都很高,内壁光滑,没有攀爬点。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半开的工具箱和旁边的裸露管道上。他走过去,在手电光下仔细翻找。除了锈死的扳手和螺丝刀,他找到了一卷还算结实的、类似凯夫拉材质的黑色绳索,虽然表面有些风化,但核心似乎完好。还有几枚大号的、生锈的膨胀螺栓和一把破旧的锤子。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成形。
他选择了一个气流相对稳定(不是太强吸力或推力)、位置较低、直径约一米的破损通风管道口作为目标。管道口边缘的金属板已经扭曲撕裂,露出一个不规则的缺口。
他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腰间(打了个死结,并用胶带加固),另一端则尝试固定。他看中了旁边一根裸露的、碗口粗的坚固管道支架。他用锤子和膨胀螺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左臂几乎无法用力,全靠右手和身体重量),将一枚膨胀螺栓勉强砸进了混凝土墙壁与管道支架的连接处,虽然不牢靠,但暂时能用。他将绳索另一端穿过螺栓形成的环扣,再次打结固定。
他拉了拉绳索,测试了一下承重。看起来还行,但绝对不能承受剧烈冲击或长时间悬挂。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必须冒险。
他整理了一下装备:手电筒咬在嘴里,消防斧别回腰间,水罐也用胶带固定在身上。然后,他抓住绳索,双脚蹬着管廊墙壁,开始向那个通风管道口的缺口荡去!
第一次尝试,力度不够,撞在了管道口下方的墙壁上。他荡回来,再次发力。第二次,他看准时机,在绳索荡到最高点时,双脚猛地一蹬墙壁,身体借势向上窜起,双手险之又险地扒住了通风管道口那锋利扭曲的金属边缘!
粗糙的锈蚀边缘立刻割破了他的手掌,但他死死抓住,用尽全身力气引体向上,先将上半身探进管道口,然后腿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成功了!
他躺在通风管道冰凉光滑的内壁上,大口喘气,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管道内很宽敞,足够他弯腰行走。强劲但稳定的气流从身后吹来,推着他向前。管道内壁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灰尘,在手电光下呈现出灰白色。
他解下腰间的绳索(另一端还系在螺栓上,但已无用),整理了一下,开始沿着管道向前行进。气流成了他的助力,行走起来比在复杂管廊中轻松不少,虽然依旧要忍受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疲惫。
管道并非笔直,时有平缓的弯折。他注意到管道内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用荧光涂料涂抹的、早已黯淡的编号和箭头,指示着气流方向和连接区域。这给了他一些方向感。
他选择了一条气流较强、编号指向“外围”或“出口”字样的支路前进。手电光在管道内壁反射,形成一圈圈光晕,照亮前方几十米的范围。
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出现了岔路。一条继续水平向前,编号指向“仓储区-备用”;另一条则有一个明显的向下倾斜,编号模糊不清,但箭头旁有一个类似辐射或危险物的三角形警告标志,旁边手写着一行小字:“勿入-实验废料渗透”。
实验废料?林启心中一凛。他想起了那个过载的能源核心和之前那个进行人体改造的设施。这片地下世界,到底埋藏着多少危险的秘密?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水平向前的支路。他需要的是离开,不是深入更危险的区域。
又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管道似乎到了尽头,被一扇巨大的、圆形的金属格栅封住。格栅外,隐约有不同于管道内气流声的、更加空旷的声响传来,还有……水声?而且是很大的水声。
林启走到格栅前,用手电照射。格栅锈蚀严重,但非常厚重。他透过格栅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或半天然的地下空间,高不见顶,宽阔无比。手电光柱射出去,很快就被黑暗吞噬,只能照亮近处。下方传来轰隆的水流声,像是一条地下河。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郁的、泥土和矿物质的气息,但没有那么刺鼻的化学味。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光!不是手电光,也不是指示灯,而是天然的、微弱的、仿佛从极高处岩缝中透下的、经过无数次反射和漫射形成的、极其稀薄的天光!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在绝对黑暗中行进了太久的林启来说,这无异于曙光!
这里可能连接着外界!至少,是接近地表的地方!
他必须出去!
他检查格栅。格栅是用粗大的螺栓固定在管道口的,螺栓早已锈死。他用消防斧的斧刃卡进螺栓与格栅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撬动。锈蚀的金属发出刺耳的呻吟,螺栓一点点松动。
就在他撬到第三个螺栓时,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不是管道本身的震动,而是仿佛整个地下空间都在摇晃!岩石崩落的闷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头顶有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
地震?还是上方的废墟发生了更大的坍塌?
震动持续了十几秒,渐渐平息。但林启的心却提了起来。这种不稳定的环境,随时可能发生更致命的灾难。
他加快动作,终于在撬开第四个螺栓后,格栅的一角松脱了。他用力扳动,将格栅撬开一个足够他钻出的缺口。
他先将装备扔出去,然后自己小心地钻出通风管道口。外面是一个突出的、潮湿的岩石平台,下方是轰鸣的地下河,漆黑一片,不知深浅。平台一侧,有一条狭窄的、人工开凿的、布满湿滑苔藓的石头栈道,蜿蜒向上,消失在头顶的黑暗中。
那稀薄的天光,似乎就是从栈道上方透下来的。
林启没有丝毫犹豫,踏上了那条湿滑的栈道。这是他离开地下迷宫,重返地表(或接近地表)的最后机会。
栈道陡峭曲折,很多地方已经破损坍塌,他必须手脚并用,小心攀爬。左臂的伤势让攀爬异常艰难。手电光在潮湿的岩壁上晃动,照出嶙峋的怪石和垂落的藤蔓状植物(也许是某种喜阴的真菌)。
他爬了不知多久,体力再次濒临耗尽。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休息一下时,头顶上方,传来了清晰的风声!不是管道内那种沉闷的气流,而是开阔地带那种自由的、带着草木(或类似物)气息的风!
而且,天光明显变强了!
他精神大振,用尽最后力气,向上攀爬。终于,他爬出了栈道尽头,翻上了一个相对平坦的岩石坡地。
眼前豁然开朗。
他站在一个巨大山谷(或地缝)的底部边缘。两侧是高耸入云的、铅灰色岩壁,岩壁上方,是那片熟悉又令人绝望的、浑浊的灰色天空。但这里的地面不再是纯粹的废墟和尘土,而是覆盖着一层稀疏的、颜色暗沉的低矮灌木和苔藓类植物,空气中那股刺鼻的化学气味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略带腥味的自然气息。
一条宽阔但水流浑浊湍急的地下河,从山谷深处涌出,冲刷着岩石,流向未知的远方。
他出来了!从那个黑暗、危险、错综复杂的地下世界,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有自然光线和植被(虽然病态)的地表环境!
尽管依旧身处遗弃区,但这里的感觉,比那钢铁混凝土的废墟迷宫要好得多。至少,他能看到天空,能呼吸到相对干净的空气。
他瘫倒在潮湿的岩石上,仰望着那片灰色的天穹,感受着带着水汽的风吹拂在脸上。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他。
他暂时安全了。但接下来呢?沿着地下河走?还是探索这个山谷?
他挣扎着坐起来,准备观察环境,决定去向。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山谷对岸陡峭的岩壁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片岩壁中段,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凹陷处,他看到了人工建筑的痕迹——不是废墟,而是相对完整、带有明显几何形状的结构!那似乎是一个嵌入山体的、金属材质的平台或入口,周围还有类似天线和太阳能板的装置(虽然大多破损)。平台的风格……与他逃出来的联邦基地,有几分相似,但又更加粗犷、陈旧。
那是什么?联邦的另一个前哨站?还是……别的什么?
林启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刚刚脱离险境,似乎又撞见了另一个秘密。
而就在这时,他腰间那个一直沉寂的、来自基地的生命信号植入点,在接触到山谷中某种特殊的场或信号后,竟然再次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回应着远处岩壁上的那个神秘结构。
旋即,信号点彻底熄灭,再也没有反应。
但那一闪而过的联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林启心头。
这个山谷,那个嵌在山体中的结构,和他的“苏醒”,和“起源计划”,和这一切的谜团,到底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