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风如同砂纸，反复打磨着暴露在外的皮肤。林启将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银灰色连体服领口拉高，尽可能遮住口鼻，但细微的尘土还是无孔不入，呛得他肺部灼痛。左臂的疼痛在寒冷和持续行走中变得麻木而恒定，每一次摆动都牵扯着神经。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这个灰蒙蒙的、没有日月交替的世界里失去了意义。
地面坚硬，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类似火山灰的细密物质，踩上去会留下浅浅的脚印，但很快又会被风抹平。偶尔能踩到凸起的、锋利的金属碎片或变形的混凝土块，提醒他这里曾是文明之地。远处那些扭曲的建筑残骸，在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下，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诉说着灾难的规模。
他没有任何补给，干渴和饥饿如同逐渐收紧的绳索。他尝试寻找水源，但目力所及，只有干裂的土地和尘土。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化学气味让他不敢轻易尝试那些偶尔在低洼处看到的、颜色诡异的反光水渍。饥饿感更甚，胃部阵阵抽搐，但他连可以辨识的植物或生物痕迹都看不到。
寒冷是另一个持续的敌人。废弃区的温度远低于基地恒温环境，单薄破损的衣服根本无法御寒。他只能不停地走动，依靠运动产生的微弱热量对抗失温。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抬腿都变得异常沉重。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眼前的灰色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晃动。
难道千辛万苦逃出来，就是为了死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荒原上？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了他强撑的意志。他停下脚步，靠在一块半埋在地下的、锈蚀的铁板边缘喘息。左臂的固定布条早已被尘土染成灰色，汗水混合着灰尘在脸上结痂。他感到一阵眩晕，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不能倒下。倒下就意味着结束。
他强迫自己重新站直，目光扫视着这片绝望的土地。必须找到遮蔽物，找到可能的水源，或者……找到任何能证明这片死地仍有生机迹象的东西。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时，风带来了一点异样的声音。
不是永不停歇的风啸，也不是结构残骸偶尔的呻吟，而是……一种有节奏的、轻微的金属敲击声，断断续续，似乎来自不远处一个半坍塌的、由预制板堆成的矮坡后面。
有人？还是动物？或者是某种尚在运行的机器？
林启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希望与危险同时涌现。他放轻脚步，忍着伤痛，小心翼翼地朝声音来源靠近。矮坡不高，他趴在一处缝隙后，偷偷望去。
矮坡后面是一个相对背风的凹地，堆满了更多建筑垃圾和破碎的家具残骸。声音来自凹地中央，一个用破帆布和扭曲金属杆勉强搭成的低矮窝棚旁。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石头小心地敲击着一个从废墟里翻出来的、变了形的金属罐，试图将其敲开。
那是一个人类。穿着拼接缝补多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厚重衣物，头上裹着破布，身形瘦削。从动作和体型看，像是个少年或者身材矮小的成年人。
不是联邦的追兵。也不是什么怪物。是一个和他一样，在这片遗弃区挣扎求生的“人”。
林启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看到了窝棚门口放着几个用废弃塑料瓶改装的水壶，旁边还有一小堆辨认不出原本是什么的、黑乎乎的食物残渣。最重要的是，那个人身边放着一把用金属管和锋利碎片绑成的粗糙长矛。
他有补给，有武器，有……生存的经验。
林启知道贸然接近一个在如此险恶环境中生存的个体极其危险。对方可能充满敌意，可能为了自保和有限的资源而攻击他。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恐惧和疑虑，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声音：“喂……”
声音被风吹散了一些，但那个敲击罐子的身影猛地顿住了，迅速转身，手中紧握着那块石头，警惕地看向林启的方向。破布头罩下露出一双明亮、锐利、充满戒备的眼睛，扫视着林启和他身后。
林启慢慢举起还能动的右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然后缓缓从藏身处站了起来，让对方看清自己同样狼狈不堪的样子。“我……我没有恶意。我需要帮助。”他的声音干涩难听。
那人的目光在林启破烂的基地制服、受伤的手臂和苍白虚弱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的戒备没有丝毫减少，反而更浓。他（或者她）没有立刻攻击，但也没有放下石头，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击或逃跑的小兽。
“你是谁？从哪里来？”一个略显沙哑、但听起来年纪不大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警惕，“联邦的走狗？还是‘净化队’的探子？”
联邦的走狗？净化队？林启心中一凛。这些词汇透露出这个遗弃区并非无人管辖，而且存在对抗。他立刻摇头：“不，我不是联邦的人。我……我是从他们的一个基地里逃出来的。”他指了指自己身上残破的制服，“一个叫‘起源计划’的基地。”
听到“起源计划”几个字，那人的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但戒备依旧。“逃出来？从那种地方？”语气充满怀疑，“就你一个人？还这副样子？”
“就我一个人。”林启苦笑，坦诚自己的处境，“我掉进了废弃管道，摔伤了。没有食物，没有水。如果你能给我一点水……或者告诉我哪里能找到安全的水源，我立刻离开，不打扰你。”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直接索要食物可能引发强烈反感。
那人沉默着，上下打量着林启，似乎在评估他的话和威胁性。林启站在原地，尽量让自己显得无害而虚弱。风卷起尘土，在两人之间打着旋。
良久，那人似乎做出了决定。他（她）慢慢放下手中的石头，但没有完全放松。“水可以给你一点。”声音依然冷硬，“但喝了就滚远点。别想打别的主意。”说着，他走到窝棚边，拿起一个相对干净的塑料瓶，里面装着大半瓶浑浊的液体，走过来，隔着几步远扔给林启。
林启连忙接住，入手冰凉。他顾不上浑浊，拧开瓶盖，小心地喝了一口。液体有一股土腥味和淡淡的金属味，但确实是水。他克制着狂饮的冲动，只喝了小半口，滋润了一下火烧火燎的喉咙，然后将瓶子盖好。
“谢谢。”他真心实意地说。
那人哼了一声，没说话，转身似乎想继续去敲那个罐子。
“等等，”林启鼓起勇气问道，“你知道……这附近有相对安全的地方吗？或者，有没有其他人……像你一样生活在这里的群体？”
那人动作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安全？”他嗤笑一声，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讥诮，“这鬼地方没有安全。只有躲藏和等死。至于其他人……有，但谁知道你是不是‘净化队’派来摸底的？”他顿了顿，看着林启虚弱的样子，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往东走，大概一天路程，有几处旧时代的地铁隧道入口，有些塌了，有些还能进。里面比地面好点，至少风小，偶尔能找到没被彻底污染的地下水渗漏。但里面也不太平，有吃人的东西，也有比吃人东西更坏的‘清道夫’。”
地铁隧道？地下水？林启记住了这个信息。“‘清道夫’是什么？”
“跟你一样，在废墟里刨食的。但他们会抢别人的，甚至……抢人。”那人语气森冷，“遇上他们，比遇上辐射蝎还惨。”
林启心中一寒。看来这个世界，比基地里想象的还要残酷。
“你为什么要从联邦基地逃出来？”那人突然反问，盯着林启的眼睛，“像你这样的……‘纯种’，在联邦不是应该被供起来研究吗？”
“纯种？”林启愣了一下。
“没经过基因‘优化’的，不就是纯种吗？”那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林启，“我见过联邦的人，他们的眼睛在特定光线下会有微弱的色环。你没有。”
林启这才注意到，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对面那人破布缝隙后的眼睛，瞳孔周围似乎真的有一圈极淡的、不自然的虹膜色晕，而自己显然没有。这个细节对方竟然能注意到，观察力惊人。
“他们不是要研究我，”林启苦涩地说，“他们是想……拆解我。用我的大脑做实验。我不逃，就会变成没有自我的实验品。”
那人听了，沉默的时间更长。眼中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丝，被一种同病相怜的冰冷所取代。“呵，拆解……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他转身从窝棚里又拿出半块黑乎乎的、像是什么根茎烤制的东西，扔给林启。“吃了，赶紧走。待久了，被巡逻的无人机看到，我们都得完蛋。”
林启接过那硬邦邦的食物，心中涌起感激。“谢谢你。我叫林启。你……怎么称呼？”
那人犹豫了一下，闷声道：“小五。”显然不是真名。
“小五，谢谢你。”林启郑重地说，然后咬了一口那食物。又干又硬，有一股苦涩的土腥味，但能提供热量和饱腹感。他一边吃，一边问出最后一个关键问题：“东边……哪个方向是东？这里看不到太阳。”
小五指了指天空一处略显明亮、但同样浑浊的区域，“那边。云层后面，人造光源反射最亮的方向，差不多就是旧城中心方向，地铁入口大多在那边。”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要是你，就换个方向。联邦基地在北边，他们丢了东西，肯定会往南边和东边搜。你往西，虽然更荒，但可能更安全……暂时。”
这是个非常宝贵的建议。林启记在心里。“西边有什么？”
“更深的废墟，更少的资源，可能还有些……更古老、更奇怪的东西。”小五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没人深入过西边还能回来讲故事的。”
古老奇怪的东西？林启想起基地图纸上关于“早期建筑”和“未知结构”的标注。或许西边，隐藏着这个时代更深的秘密，或者……更早的、通往另一种可能的遗迹？
他快速吃完了那块食物，感觉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将水壶还给小五。“谢谢你，小五。我欠你一次。”
小五接过水壶，没说话，只是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林启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在绝境中给了他一丝生机和信息的少年（他猜测），然后转身，朝着小五指点的、相对于“东”和“旧城中心”而言的西方，迈开了脚步。
走出几步，他回头，看到小五已经重新蹲下，专注地敲击那个金属罐，仿佛刚才的相遇从未发生。那个瘦小而坚韧的身影，在这片灰色的、绝望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顽强。
林启转回头，继续前行。手中的食物残渣和口中的土腥味还未散去，小五的警告和指引却在脑中盘旋。
西边。未知。危险。但也可能是基地追兵预料之外的方向。
他不再是孤独的逃亡者。在这片废土上，他遇到了第一个人，得到了第一次帮助，也背负上了第一份“人情”。尽管这帮助和人情如此微薄，充满了戒备和交易的味道，但它让林启意识到，在这片被遗弃的土地上，仍然存在着生存的痕迹，存在着和他一样、在秩序之外挣扎的灵魂。
他和那个叫小五的少年，在某种意义上，都成了对抗这个冰冷世界的“共犯”——共享着危险，共享着资源，也共享着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生存之火。
风依旧在吹，带着西边更深处废墟的尘埃和秘密。林启的步伐，虽然踉跄，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明确的方向。他手腕上，那个沉寂的信号点毫无反应，仿佛他真的已经“死”在了那口深井里。
但对莫里斯和联邦而言，一个消失在西方未知废墟中的“样本”，或许比一个死去的样本，更加令人不安。林启不知道，在他身后遥远的基地里，莫里斯看着彻底丢失的信号和雷克斯关于“坠入深层未知结构，可能已死亡”的报告，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不甘和更深沉的计算。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莫里斯低声重复，“尤其是，一个携带那种‘基因蓝图’的样本。派‘清扫者’去西区边缘看看，带上生命痕迹扫描仪。还有，查一下那个区域，有没有‘纯种’聚居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活动迹象。”
追捕，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危险的形式。而林启，正一步步走向那个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