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下坠带来的失重感与风压的撕扯,在某个瞬间达到了顶峰,然后骤然被一片混乱、剧痛的撞击所取代。林启没有直接摔在坚硬的井底——那足以让他粉身碎骨。他撞进了一片密集的、由断裂管道、粗大线缆和某种弹性缓冲网(或许是早期安全设施残留)组成的障碍层。
撞击的力道被层层削弱,但依旧凶猛。他听到自己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左臂一阵钻心刺痛,应该是脱臼或骨折了。身体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缠住、卡住,最终停了下来,倒悬在一个倾斜的角度,头下脚上。
剧痛和眩晕让他几乎昏厥,口腔里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四周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以及远处管道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微弱气流呜咽。手腕上那点该死的红光,在坠落过程中似乎真的彻底消失了,那里只剩下一片麻木。
他死了吗?这里就是终点?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疼痛和绝望。他尝试动弹,身体被卡得很牢。他摸索着周围,触手是冰冷粗糙的金属和包裹着硬化胶皮的线缆。他小心地调整姿势,用还能动的右手和腿脚寻找支撑点,一点点将自己从倒悬的困境中解脱出来,最后瘫坐在一堆相对平整的、覆满灰尘的管道上。
浑身无处不痛,左臂完全使不上力,软软地垂着。他摸索着检查了一下,骨头可能没断,但关节脱臼严重,肿胀得厉害。他咬紧牙关,用右手摸索着左臂,深吸几口气,凭着登山时学到的简陋急救知识,对准角度,猛地一推!
“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剧痛,关节似乎复位了,但疼痛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更加尖锐。他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衬衣角,用牙齿和右手配合,将左臂简单固定在前胸。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大汗淋漓,虚脱般靠在冰冷的管壁上喘息。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暂时摆脱了追兵——那光滑的垂直管道和这个复杂的障碍层,足以阻挡雷克斯他们一阵子。
但接下来呢?这里是什么地方?图纸上只标到“旧地表维护通道(废弃,状态未知)”,他现在显然远未到达“地表”。
他摸索着周围,希望能找到一点光源或者标识。手指触碰到一个半埋在灰尘里的、硬质的方形物体。他把它挖出来,是一个老旧的防水手电筒,金属外壳锈蚀严重。他抱着侥幸心理按动开关,手电筒的头部居然微弱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一圈昏黄黯淡、随时可能熄灭的光晕。
有光就好!
借着这微弱的光,他勉强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管道交汇节点,几条不同方向、直径各异的通风或维修管道在这里交会、分岔,有些完好,有些破裂。他所在的“平台”,实际上是一大堆坍塌的管道和结构件堆积形成的斜坡,上方就是他坠落下来的垂直主通风井,井口在很高处,只剩一个模糊的光点。下方则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通往未知的方向。
墙壁上有些模糊的涂漆标识,早已褪色,但能勉强辨认出方向箭头和区域代码,用的是更早的文字体系,类似英文但又有差异。其中一个指向下方的箭头旁边,写着“L-7 Maintenance Access”和“Caution: Unstable”。
L-7维护通道?不稳定?
他仔细辨认其他标识,发现一个指向侧方较小管道的箭头旁,有“To Upper Levels (Blocked)”的字样,而另一个更大的破裂管道口,旁边歪斜的牌子上写着“Primary Exhaust Vent - Surface Tie-in (Decommissioned)”。
主排气口——地表连接点(已停用)!
就是它!尽管标注着“已停用”,但强烈的气流正是从这个方向涌来,虽然不如上方垂直井口那么猛烈,但持续不断。这很可能是图纸上那条通往旧地表维护通道的路径!
希望重新燃起,尽管微弱。他检查了一下手电筒,光晕又黯淡了一些。他必须尽快行动。
他忍着剧痛,从堆积的管道斜坡上慢慢向下挪动,朝着那个标有“主排气口”的破裂管道口前进。管道直径很大,足够他弯腰行走,内壁覆盖着厚厚的黑色油垢和灰尘,气流卷起尘埃,在手电光中狂舞。脚下的金属格栅有些地方缺失,露出下面更深的黑暗,他必须小心绕行。
管道并非笔直,时有弯折和岔路。他只能依靠气流的方向和偶尔出现的、早已模糊不清的标识来判断。空气越来越浑浊,除了灰尘和铁锈味,开始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和腐败有机物混合的刺鼻气味。温度也在下降,寒意透过单薄破损的衣服渗入骨髓。
走了不知多久,手电筒的光终于彻底熄灭了,无论他怎么拍打都无济于事。黑暗重新将他完全吞噬。他只能用手扶着冰冷滑腻的管壁,用脚试探着前行,完全依靠对气流的感觉和对方向的模糊记忆。
绝对的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也放大了恐惧。每一次脚下踩空或碰到不明物体,都让他心脏骤停。左臂的疼痛如同持续的火焰,灼烧着他的意志。脱水、失温、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开始蔓延。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想要停下来休息时,前方黑暗的深处,突然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
不是自然光,也不是手电光,而是一种规律的、仿佛呼吸般明灭的冷光。
林启心中一紧,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是追兵提前绕道堵截?还是这废弃管道里有什么未知的东西?
他侧耳倾听,除了气流声和自己的心跳,没有其他声音。他犹豫片刻,最终求生的欲望压过了恐惧。那点光可能是出口的指示灯,也可能是某种还在运行的古老设备,无论如何,都比在绝对黑暗中盲目摸索要好。
他更加小心地向前挪动,尽量不发出声音。幽蓝的光点随着靠近逐渐变大,可以看出是一个镶嵌在管道侧壁上的、小型设备发出的。设备本身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但一块巴掌大小的屏幕却在规律地闪烁着蓝光,屏幕上似乎有文字在滚动。
林启靠近,擦去屏幕上的浮灰。文字显示出来,是一种简洁的、不断重复的编码信息,并非通用语,但他能看懂一部分:
“……警告……环境辐射指数超标……空气毒性颗粒浓度临界……结构稳定性:低……不建议通行……重复……警告……”
环境警告?辐射?毒性?林启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状态未知”和“已停用”的真实含义吗?外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他没有退路。回去是死路一条。他必须赌一把。
他继续向前,绕过那个闪烁的警告设备。没走多远,脚下突然一震,整个管道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呻吟,灰尘和锈屑从头顶簌簌落下。他立刻贴紧管壁,不敢动弹。震动持续了几秒,慢慢平息。
“结构稳定性:低”的警告在他脑中回响。
他咬咬牙,加速前进。前方的气流越来越强,温度也越来越低,那股刺鼻的气味更加浓烈。终于,在转过一个急弯后,他看到了光。
不是灯光,也不是屏幕光,而是灰蒙蒙的、仿佛透过厚重毛玻璃的天然光线!虽然微弱,但在经历了长久的绝对黑暗后,这光线如同太阳。
光线的来源,是前方管道尽头一个被扭曲金属和混凝土块半掩着的、不规则的缺口。强劲的气流和外界冰冷、带着奇异味道的空气正从那里灌入。
出口!真的是通往地表的出口!
林启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缺口。缺口不大,被坍塌物堵住了大半,只剩下一道狭窄的缝隙,勉强能容一人侧身挤过。他扒开边缘锋利的碎金属和混凝土块,不顾手上被割出新的伤口,奋力向外挤。
冰冷的、带着沙砾的风立刻拍打在他的脸上。他挤了出去,脚下踩到了坚实但不平整的地面。
他出来了。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清眼前的景象时,那股刚刚升起的激动和希望,瞬间冻结,化为更深的寒意和茫然。
眼前并非他熟悉的蓝天白云、山川城市。天空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的穹窿,低垂厚重,看不到太阳,只有一片弥漫的、令人压抑的昏黄光芒,不知从何而来。空气中飘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和不知名的悬浮颗粒,在灰光下缓缓翻滚。脚下是龟裂的、覆盖着灰白色尘土和零星黑色苔藓状物质的地面,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远处有一些巨大而扭曲的、像是建筑物残骸的黑色剪影,沉默地矗立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轮廓怪异,毫无生气。
没有植物,没有动物,没有声音,只有永不停歇的、带着砂砾的冷风呼啸而过。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混合了臭氧、化学物质和淡淡腐败气息的味道,正是从这里而来。
这就是艾莉西亚所说的“遗弃区”?这就是2142年的地球表面?
荒凉、死寂、充满未知的危险。
林启站在这个陌生的、敌意的世界里,左臂的剧痛、浑身的寒冷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逃离了基地的囚笼,却似乎坠入了一个更加广阔、更加残酷的牢笼。
他回过头,看向那个他刚刚挤出来的、位于一个巨大金属结构(似乎是某个坍塌建筑的基础)侧面的管道破口。那里面,是相对“安全”的黑暗和已知的追兵。
而前方,是未知的、可能致命的荒野。
他该往哪里去?在这个辐射可能超标、空气可能有毒、结构可能随时崩塌的世界里,他能活多久?
他手腕上,那原本已经熄灭的信号点,在接触到外界空气和某种未知的场后,突然又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沉寂下去,再无反应。这一次,似乎是真的耗尽了能量,或者被外界环境彻底干扰了。
信号的最后闪烁,是基地最后一次捕捉到他的踪迹?还是这片死寂大地,对他这个不速之客发出的、无声的死亡示警?
林启站在灰暗的天光下,孑然一身。没有地图,没有目标,没有补给,只有一个受伤的身体和一颗不肯屈服的心。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他选择了一个与风来时略偏的方向,迈开了脚步,走向那片无边无际的、沉默的灰色荒原。
至少,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