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气流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林启在黑暗的迷宫中踉跄前行。身后的追捕声被咆哮的风声和废墟结构的呻吟掩盖，但手腕上那点刺目的红光，依旧顽固地闪烁，提醒着他危机如影随形。他不敢停下，只能朝着气流最强劲、外界气息最浓的方向拼命奔跑。
脚下的地面从松软的废料变成了坚实的、铺满灰尘的金属格栅，格栅下方传来更响亮的管道轰鸣。两侧的墙壁逐渐规整，出现了锈蚀的管道和断裂的线缆。这里似乎是一条废弃的主管道廊。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扇半掩的、厚重的防爆门，门上的标识早已脱落，但门框上方有一个残缺的符号——双螺旋结构，中间被一道斜线划开。林启心中一凛，这是旧时代生物危害或基因研究区的通用警示标志之一。
气流正从门缝中汹涌而出。门后可能是通道，也可能是另一个封闭空间。但身后的追兵不知何时就会赶上，他没有选择。
他侧身挤进门内，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顿了一下。
这里不像外面的废墟那样杂乱，而是一个相对完整、但显然已被废弃多年的实验室。大约半个篮球场大小，排列着几排覆盖着厚厚灰尘的仪器台和培养舱，舱体玻璃大多破裂，里面空无一物或只剩下干涸的残留物。墙壁上的显示屏漆黑一片，操作台积满灰垢。然而，在房间的尽头，有一个独立的、更加厚重的透明隔离舱，舱体似乎完好，内部隐约有幽蓝的光芒在规律闪烁。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一侧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整面由无数个细小六边形格组成的存储墙，每个格子里都封存着一枚晶莹的、指尖大小的圆柱体，在门外涌入的气流吹拂下，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模糊的标签。
基因样本库？林启立刻反应过来。这里可能是“起源计划”早期的一个辅助研究站点，或者是一个独立的、更古老的基因存档点。
他本应立刻离开，继续寻找通往外界的通道。但目光扫过那些存储格时，一个熟悉的名字缩写突然撞入眼帘——在中间偏下的一个格子上，灰尘被气流吹开一角，露出了“L.Q.”的编码。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那是他的基因样本？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里，一个半埋在灰尘下的、类似服务器机柜的设备，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顶端的指示灯闪烁起黯淡的红光。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的、失真的电子女声在房间内响起，伴随着严重的电流杂音：
“……检测到……未授权生命体征……基因标识匹配……林启……志愿者编号S-07……欢迎来到……‘火种’备份档案点……”
这声音并非来自基地主系统，而是这个废弃站点独立的、残存的本地系统。它似乎因为林启的闯入和特定的基因信号（也许来自他手腕的监测点）而被激活了。
林启警惕地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攻击性设备启动的迹象。那声音继续断断续续：
“根据……‘起源计划’核心协议第……条……志愿者在非计划苏醒状态下，若抵达授权备份点，可查询……自身基础基因档案及项目说明……”
可以查询？林启的心跳加速。他一直对自己为何被选中，以及“起源计划”的真正细节知之甚少。莫里斯和艾莉西亚的说辞都带有各自的目的和隐瞒。也许这里，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存有最原始、未被篡改的信息。
他冲到那面存储墙前，找到标注“L.Q.”的格子。格子表面有一个小小的触摸屏，虽然蒙尘，但当他擦去灰尘，屏幕竟微弱地亮了起来，显示出一个简单的菜单：【基因蓝图概要】、【休眠前生理数据】、【志愿协议关键条款】。
他毫不犹豫地点开【基因蓝图概要】。
屏幕滚动，出现大量复杂的图表和代码，许多专业术语他作为结构生物学家能够理解。他的基因序列被高亮标注出数十个关键点位，旁边有详细的注释：
“……线粒体DNA单倍型属古老谱系，与数万年前‘走出非洲’的早期智人分支有高度关联性，显示极低的近代基因混杂……”
“……HLA（人类白细胞抗原）基因组合呈现罕见的多态性和平衡性，暗示对多种病原体潜在广谱抵抗能力，与现代高度定向优化的免疫基因相比，更具适应弹性……”
“……与神经发育及可塑性相关的BDNF、COMT等基因存在特殊等位变体组合，可能与高环境适应性、压力耐受及复杂空间认知能力正相关……”
“……全基因组甲基化水平分析显示，与同龄对照组相比，表现显著‘年轻化’表观遗传特征，具体机制不明，或与长期休眠诱导的代谢停滞有关……”
林启快速浏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些注释冰冷而客观，却描绘出一个与他自我认知不同的“蓝图”。他不是普通的“原始样本”，而是一个在漫长进化中偶然形成的、携带了多种古老、稀有且可能具有特殊适应潜力的基因特质的个体。这或许就是莫里斯所说的“钥匙”——一具未经现代“优化”污染，却可能蕴藏着应对未来未知挑战的、宝贵生物学信息的“原始模板”。
他点开【志愿协议关键条款】。页面显示的内容，与他模糊记忆中的那份“高风险科研项目”协议截然不同。条款明确写着：
“……志愿者理解并同意，其基因信息、记忆模式及人格特质，将作为人类文明在极端灾难性 scenarios下的‘生物-文化’备份之一……在非计划唤醒情况下，志愿者自动放弃部分人身自主权，其处置方案将由当期‘起源计划’监管委员会根据《文明延续优先法案》裁定……志愿者直系后代（如有）将获得联邦最高等级保障……”
冰冷的文字坐实了他“活体备份”和“战略资源”的身份。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最后一行小字：“……为保障‘火种’纯净性，志愿者基因样本及神经映射数据，禁止用于任何形式的个体性生殖或意识复制实验。此条款为最高优先级伦理锁。”
禁止个体性使用？那莫里斯所谓的“反向工程”和“映射转移”……是公然违反这最高伦理锁的行为？还是说，在莫里斯和他代表的势力看来，所谓的“伦理锁”在“潜在高价值开发”面前，可以绕开甚至打破？
就在这时，那个残存的本地系统再次发出声音，这次似乎清晰了一些，但带着某种悲悯的语调：
“警告……检测到外部追踪信号加强……根据协议，建议志愿者尽快脱离……另，检索到关联日志……关于志愿者林启的唤醒记录……标记为‘计划外，能源故障触发’，但附加监控备注显示……唤醒前七十二小时，有未授权数据流尝试访问本备份点S-07基因档案……访问者权限代码……模糊……关联身份：现任基地主管，莫里斯……”
林启的脑袋“嗡”的一声。莫里斯在他苏醒前，就曾试图偷偷访问他的基因档案？他的意外苏醒，真的只是纯粹的“故障”吗？
疑问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理智。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系统警告的追踪信号加强已成事实。他必须立刻离开。
他快速扫了一眼屏幕上最后的【休眠前生理数据】，记住了几项关键指标和那个所谓的“表观遗传年轻化”特征。然后，他猛地转身，冲向房间另一头的气流来源。
那里，厚重的隔离舱旁边，墙壁上有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破裂的洞口，边缘是扭曲撕裂的金属和管道，强劲的气流正从那里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洞口外面，是更加深邃的黑暗，但气流的方向明显是向上、向外。
这就是那因结构震动而意外打开的“旧通风管道”出口！
林启毫不犹豫，攀上破裂口边缘锋利冰冷的金属，准备钻入那条可能是通往自由的通道。
然而，就在他一条腿已经跨进洞口时，实验室那扇半掩的防爆门被猛地撞开了！
三个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冲了进来，头盔上的灯光瞬间锁定了林启。为首的一人正是训练官雷克斯，他手中一把造型奇特、枪口闪烁着蓝色能量的武器稳稳对准了林启。
“样本S-07！立刻停止动作，趴在地上！”雷克斯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冰冷无情，“否则我们将使用非致命强制措施！”
林启的身体僵在破裂口，一半在室内，一半已在通道。强劲的气流吹得他头发狂舞。他回头，看着雷克斯和那黑洞洞的枪口，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疯狂闪烁、几乎连成一片的红光。
他知道，所谓“非致命强制措施”，很可能意味着麻醉、击晕，然后被拖回莫里斯的实验室，面临比脑脊液采样更可怕的“调整方案”。
不能回去。
他迎着雷克斯的目光，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决绝和一丝嘲讽的笑容。然后，在雷克斯扣动扳机的瞬间，他身体向后一仰，整个人完全没入了身后黑暗的、气流呼啸的垂直通道之中！
“不！”雷克斯冲上前，只看到林启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他冲到破裂口边缘，强光手电向下照去，只见一根粗大无比的垂直通风管道，深不见底，内壁光滑，没有任何可供攀抓的东西。林启正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坠向那未知的深渊。
“他跳下去了！通知主管，目标进入深层废弃通风井，深度未知，直接坠入，生存概率……”雷克斯对着通讯器吼道，话到一半却停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武器上的读数，又看了看手腕上一个便携追踪屏，上面代表林启生命信号的红点，在跳入竖井后，闪烁了几下，然后……消失了。
不是微弱，不是远离，而是彻底消失了。
“报告……目标生命信号……丢失。”雷克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艰涩。
通讯器那头传来莫里斯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丢失？什么意思？立刻组织人手，下井搜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份‘基因蓝图’，绝对不能落入……绝对不能遗失！”
“是！”雷克斯应道，立刻指挥手下寻找下井的方法，但看着那光滑无比、深不见底的垂直管道，以及管道底部传来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低沉风啸，他知道这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
而此刻，在冰冷、黑暗、急速下坠的虚无中，林启的意识正在被巨大的风压和失重感撕扯。他不知道自己坠落了多少米，也不知道下方等待他的是什么。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手腕上那点折磨他许久的红光，在某种更强烈的、来自管道深处的不明干扰下，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了。
信号消失，是意味着死亡，还是意味着……某种未知的开始？
黑暗，吞噬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