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骑士社账目异常的那天，李贤洙在图书馆待到深夜。
不是因为沉迷，而是因为恐惧。电脑屏幕上，崔敏俊冒着极大风险才从学校财务系统外围扒出的零碎数据，像一张张泛着冷光的拼图碎片。社团活动报销单据上那些模糊的供应商名称，与“元进投资”旗下几家空壳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在特定时间段内，呈现出了诡异的资金流向闭环。数额不算惊天动地，但对一个高中社团来说，已足够触目惊心。更关键的是，几条备注为“国际交流材料采购”的支出，时间点与张在元个人信用卡某个海外奢侈品消费记录高度吻合。
数字是沉默的，却在此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李贤洙盯着屏幕，指尖冰凉，后背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以为自己在追查一条霸凌背后的毒蛇，却无意间踩进了一片布满隐秘兽夹的沼泽。这不是学生间的龃龉，这是……犯罪。至少，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发出一声轻响，在空旷的阅览区里显得格外突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怎么办？告诉金瑞妍？不，这只会把她拖进更深的危险。报警？凭这些零碎、间接、甚至来路可能存疑的数据？警方会相信一个高中转学生，还是相信财阀家的公子？
他感到一种冰冷的窒息感，比奖学金被剥夺时更甚。那时是无力，此刻是灭顶般的危机感。他知道得太多了，多到已经无法安全地退回无知的状态。
第二天，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达到了顶峰。走在校园里，似乎总有视线从角落投来；在食堂吃饭，邻桌的低声交谈在他靠近时会戛然而止；甚至回到半地下室，他也疑心那扇薄薄的门板外是否有人伫立。恶意不再需要伪装，它已化作无处不在的、沉默的压力。
然后，“邀请”来了。不是黑轿车，是一条发到他旧手机上的陌生号码短信，措辞简洁得近乎冷酷：“聊聊。关于你最近感兴趣的那些‘数字’。放学后，‘遗忘角落’咖啡馆，后门巷子。一个人。”
“遗忘角落”是学校附近一家以私密著称的会员制咖啡馆，价格高昂，学生罕至。后门对着一条狭窄、少有监控的背街小巷。这是一个精心挑选的地点，隔绝了公众视线，也隔绝了李贤洙可能寻求的任何帮助。
他没有选择。放学后，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里。夕阳将建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张牙舞爪的怪兽，吞噬着街道。咖啡馆后巷堆着一些废弃的纸箱，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渣和垃圾混合的酸腐气。张在元已经在那里了，靠在一辆低调的深灰色进口车旁，这次金俊成不在，只有他一个人。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裤，像个无害的优等生，只是眼神里的东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都冷。
“很准时。”张在元开口，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看来那些数字，确实让你睡不好觉。”
李贤洙停下脚步，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警惕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张在元直起身，慢慢走近，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好奇心是个好东西，但用错了地方，会惹祸上身。你查到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如手术刀般划过李贤洙的脸，“是一些……复杂的商业合作中，难免产生的财务技巧。很不幸，被你用错误的方式解读了。”
“财务技巧？”李贤洙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反问，“用社团经费，洗个人消费？”
张在元的眼神骤然冷冽，但嘴角的弧度却加深了。“注意你的措辞，李贤洙同学。诽谤是需要证据的。而你手里的东西，”他轻蔑地摇了摇头，“充其量是一些无法串联的碎片，几个巧合的时间点。拿到任何正规场合，它们只会证明你……想象力丰富，并且对商业运作缺乏基本了解。”
他逼近一步，身上那股清冽的香水味裹挟着无形的压力。“但我今天来，不是跟你争论这个。我是来给你一个选择。”
李贤洙心脏一紧。
“离开清潭。”张在元吐出四个字，清晰无比，“主动申请转学，或者休学。找个安静的地方，重新开始。作为‘补偿’，你家里会收到一笔足够你完成高中学业、甚至支撑到大学初期的‘助学金’。不多，但够用。干干净净，两不相欠。”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提出了最彻底的毁灭。离开，意味着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忍耐、挣扎，都化为泡影。意味着向这套规则彻底投降。
“如果我不呢？”李贤洙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张在元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致。“那你就得承担‘想象力丰富’的后果。比如，你那个好不容易找到新工作的父亲，会不会再次失业？你母亲在的加工厂，订单会不会突然出问题？还有，”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金瑞妍同学那个还在读初中的弟弟，最近好像总有几个高年级生，喜欢在他放学路上跟他‘开玩笑’？”
李贤洙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张在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暴烈的怒火冲上头顶，几乎要烧毁理智。“你……敢！”
“我什么也没做。”张在元摊开手，表情无辜，“只是陈述一些可能发生的、令人遗憾的社会现象。当然，如果你合作，这些现象自然不会发生。你父亲可能会得到一份更稳定的工作，你母亲也可能调去更轻松的岗位。至于金瑞妍的弟弟……他会很安全。”
威胁。赤裸裸的、全方位掐住他命门的威胁。不仅针对他，更针对他珍视和想要保护的一切。他孤身一人，可以硬扛，但他扛不起家人和朋友的安危。
见李贤洙脸色惨白，僵立不动，张在元知道火候到了。他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仿佛真心为他考虑的惋惜：“李贤洙，何必呢？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将来过得好一点？现在有一条更轻松的路摆在你面前。拿着钱，离开这个让你不开心的是非之地，对你，对你家人，都是最好的选择。固执下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想想金瑞妍，你总不想因为你的‘坚持’，让她弟弟出点什么意外吧？那姑娘，对你可是不错。”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李贤洙最痛的地方。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那无力感比愤怒更可怕，它抽干了他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他看着张在元志在必得的脸，看着那条昏暗无光的小巷，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被彻底碾碎、无声消失的结局。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听见自己嘶哑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可以。”张在元爽快地点头，“周末。周一早上，我希望看到你的转学申请，或者……其他令人愉快的决定。”他拍了拍李贤洙僵硬的手臂，力道不轻不重，“好好想想。为所有人着想。”
说完，他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深灰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小巷，融入街上的车流，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贤洙独自站在昏暗的巷子里，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被高楼吞噬。垃圾的酸腐气萦绕不散。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抱住了头。
陷阱早已布好，而他正站在陷阱中央。四周是高墙，墙上是张在元冷漠俯视的脸。围猎已经开始，猎犬的吠声已近在耳边，而他手无寸铁，背负着无法舍弃的软肋。
怎么办？
离开？放弃一切，苟且偷生？
留下？等待家人、朋友，还有他自己，被那无形的巨力一点点碾碎？
绝望如同巷子里的黑暗，浓稠地包裹上来，几乎要将他溺毙。就在这窒息般的绝望中，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念头，却像黑暗中的磷火，幽幽地闪现出来——
如果，他手里能握住比那些“财务技巧”更有力的东西呢？如果，他能证明那不仅仅是“技巧”呢？
这念头危险而疯狂，却带着一丝绝境中逼出的、孤注一掷的寒意。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巷口那一线微光。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彷徨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深埋其下的、冰冷的决绝。
狩猎与被猎的角色，或许，并非一成不变。
他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巷口那线微弱的光，走了出去。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却又带着某种即将奔赴悬崖的、孤峭的决然。
周末。还有两天。
时间，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