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测试后的虚脱感如同黏稠的泥沼,将林启拖入短暂的昏迷。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移回居住单元的,意识浮浮沉沉,耳边似乎响过艾莉西亚模糊的指令和器械移动的声音,身体被擦拭、更换了干爽的衣服,冰凉的营养剂通过某种方式被注入他麻木的血管。
当他再次挣扎着恢复些许清醒时,房间里已是模拟的深夜。昏暗的光线下,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出尖锐的酸痛抗议,但比生理痛苦更清晰的是精神上的紧绷。莫里斯那句“推迟”和“调整方案”的话,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短暂的喘息时间都充满了倒计时的压迫感。
他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光靠展示“韧性”远远不够,那反而引起了更深的探究欲。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基地的漏洞,需要知道艾莉西亚那未尽的警告背后到底是什么,甚至需要了解莫里斯这个人的意图和底线。
可他被困在这里,与外界隔绝。唯一的窗口是艾莉西亚,但她显然身不由己,而且充满了恐惧。
就在他盯着天花板,思绪纷乱如麻时,房间的门无声地滑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脚步声,没有预警。林启猛地转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牵动伤痛,让他闷哼一声。门口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冷白的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但光带边缘,靠近门内的地板上,多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银色金属片,约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
林启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撑着坐起身,警惕地扫视门外,空荡荡的。他忍着痛楚,缓慢挪到门边,迅速捡起那片金属。入手微凉,轻若无物,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标记。
这是什么?谁放的?艾莉西亚?还是别的什么人?陷阱?
他退回房间深处,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查看。金属片似乎只是一个载体。他尝试着用指甲边缘轻轻划过表面,没有反应。又试着按压、弯曲,当他的拇指指腹无意中以特定角度用力按压金属片中心时,它突然微微发热,表面浮现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蓝色光纹,如同电路被激活。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以极低的、近乎耳语的音量,直接在他耳边响起——不,是直接在他颅骨内微微共鸣响起,并非通过空气传播。
“林启,别出声,仔细听。”
是艾莉西亚的声音!但比她平时说话的语气更急促,更低,带着压抑的紧张。
“你听到这段话时,我应该在监控室轮值。时间不多,我只能用这个一次性神经贴片和你单向联系。它的信号很微弱,加密方式特殊,只能维持大约三十秒,而且一旦启动,很快就会自毁。”
林启紧紧攥着那片发热的金属,屏住呼吸。
“上午的记忆提取,还有你下午的表现,让莫里斯非常……兴奋。他认为你的‘异常神经活动’与‘坚韧意志’之间存在某种未知的强关联,这可能意味着你的大脑存在某种‘整体性的、可适应极端环境的进化残留优势’,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钥匙’之一。他想要的不仅仅是采样分析,林启,他可能想尝试对你的神经活动模式进行‘反向工程’,甚至……进行‘诱导强化’或‘映射转移’实验。下午的采样推迟,是因为他需要调动更高级别的设备和权限,制定更‘彻底’的方案。下一次,可能就不是简单的脑脊液采样了。”
反向工程?诱导强化?映射转移?这些冰冷的术语让林启血液几乎冻结。他们不仅想研究他,还想复制、改造甚至窃取他大脑的运作方式?
“我无法阻止他。在这里,他的权限几乎无限,尤其涉及‘起源计划’样本的‘潜在高价值开发’时。但是……”艾莉西亚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下定决心,“基地的系统并非铁板一块。‘星耀’的日常监控主要覆盖关键区域和常规活动日志。一些老旧的后勤维护通道、非核心数据缓存节点,以及特定时段的能源波动期,会存在短暂的监控盲区或数据延迟。这些信息,只有长期在这里工作、并且关注细节的人才知道。”
她在向他透露基地的弱点!林启精神一振。
“听着,如果你的身体还能动,如果你还想争取一点机会……”艾莉西亚的语速更快了,“明天下午,基地东北象限的二级水循环处理区会进行每旬一次的滤芯反冲维护,持续时间约二十分钟。那个区域的监控探头会在维护开始前三分钟自动关闭,直到维护结束十分钟后重启。同时,该区域的备用照明系统比较老旧,光线会很暗。那里有一条废弃的、原本用于检修地下深层管道的竖井通道入口,被伪装成一块普通的地板格栅,就在第三号沉淀池旁边的工具柜下方。竖井很深,年久失修,但理论上可以通往基地更下层的、已经停用的早期建筑结构,那里监控更少,甚至可能……有通往基地外废弃通风管网的古老图纸残留。”
她给了他一条可能的逃生路径!虽然听起来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但是,我必须警告你,”艾莉西亚的声音带上了深深的忧虑,“即便你能到达下层废弃区,也绝不意味着安全。那里可能结构不稳,充满有毒气体或辐射残留,而且完全与主系统隔离,一旦被困,无人能救你。更重要的是,莫里斯如果发现你失踪,一定会启动最高级别的追踪。你的生命体征信号与基地主网绑定,除非你能找到办法屏蔽或干扰它,否则无论你躲到哪里,他们都能大致定位你。”
希望与绝望交织。一条充满致命风险的模糊路径,和一个几乎无法摆脱的追踪锁链。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林启。这个贴片十秒后自毁。记住,水循环处理区,明天下午两点十分到两点三十之间,第三沉淀池,工具柜。竖井很深,没有安全设备,下去就是赌命。而且,即使你成功离开基地……外面的世界,对你这个‘古人’来说,可能比这里更危险。”
她的声音开始夹杂着细微的电流杂音,变得不稳定。“旧时代的幽灵……不该在这里徘徊。祝你好运,或者……抱歉。”
“等等!”林启在脑中急切地喊道,虽然知道她听不到,“艾莉西亚,你为什么帮我?你怎么办?”
没有回答。
手中的金属片骤然变得滚烫,蓝色的光纹剧烈闪烁一下,随即彻底黯淡、碎裂,化作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金属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联系中断了。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模拟夜间环境音那虚假的虫鸣。
林启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信息量太大了。莫里斯的真正目的令人毛骨悚然。一条九死一生的逃生路径。还有艾莉西亚那句充满悲怆的“旧时代的幽灵”和“抱歉”。
她在愧疚。她认为他的苏醒和即将遭遇的一切,是他们这个时代的错。而她,正在违背自己的职责和可能面临的风险,给他一个渺茫的机会。
为什么?因为她是“纯正主义派”?因为她残存的良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林启没有时间深究。他必须做出决定。明天下午,是等待那“调整”后、更加可怕的“采样”,还是赌上性命,跳入那个黑暗的、未知的竖井?
前者,他将彻底失去自我,成为莫里斯实验台上的“钥匙”或“耗材”。后者,他可能摔死、毒死、困死,或者在外面那个据说比基地更危险的“遗弃区”里活不过一天。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依旧酸痛颤抖的手上。这双手曾抓住岩缝,曾握住试管,现在,它们似乎也要抓住这唯一的、充满荆棘的生机。
他艰难地挪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那件银灰色连体服的腰带——这是房间里唯一一件勉强算是结实、有点长度的东西。他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鞋子,虽然柔软,但鞋底防滑似乎还不错。
然后,他开始强迫自己进食,喝水,尽可能多地恢复体力。他忍痛活动关节,进行最温和的拉伸,评估自己身体的真实状态。疲惫依旧深入骨髓,但意志力在巨大的危机刺激下,如同被淬炼的钢铁,愈发凝实。
他回忆着艾莉西亚描述的每一个细节:水循环处理区的位置(他需要回想被带来带去时走过的路线方向),二级,第三沉淀池,工具柜,伪装的地板格栅,深井……他在脑中反复构建可能的路线图,模拟可能遇到的障碍。
最大的问题,还是那个生命体征追踪。怎么屏蔽?他毫无头绪。或许在废弃区能找到办法?或许……根本没有办法。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和焦灼的等待中流逝。模拟的晨光再次照亮房间时,林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的身体依然疼痛,但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上午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午餐准时送来。他默默地吃着,积蓄着每一分能量。
当时钟指向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时,他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按照日程,很快会有人来带他去进行某项“恢复性活动”或新的测试。他必须在那之前,利用前往活动地点途中可能的机会,偏离路线,前往东北象限。
他抚摸着腰间那根用腰带和床单边缘勉强拧成的、粗糙的绳索,深吸一口气。
旧时代的幽灵?或许吧。但他这个幽灵,宁愿在追寻自由的冒险中消散,也不愿在冰冷的实验台上被解剖、复制、然后遗忘。
门外的走廊传来隐约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林启的目光,投向那扇即将打开的门,投向门外那个充满监控和规则的世界,以及那个隐藏在第三沉淀池下的、黑暗的深渊。
抉择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