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西亚那句破碎的警告像一枚冰刺，扎在林启心口，寒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别让他们……”后面是什么？别让他们成功？别让他们深入？还是别让他们发现更多？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居住单元的。午餐托盘早已安静地放在固定位置，依旧是那些高效却无趣的营养块和糊状物。他机械地吃了几口，味同嚼蜡，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屏幕上的倒计时冷漠地跳动着，距离下午两点，还有不到三小时。
不能坐以待毙。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强烈。莫里斯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医学数据。艾莉西亚的恐惧，也绝非空穴来风。下午的“采样”，天知道会对他的大脑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影响，或者，会将他彻底变成一个透明的、被完全掌控的“样本”。
但他能做什么？这个房间是牢笼，门外是监控严密的基地。他手无寸铁，对这个时代的科技和规则一无所知。硬闯？无异于自杀。
焦虑像火焰一样炙烤着他的神经。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目光扫过每一寸光滑的墙壁，试图找到一丝破绽，一个被忽略的细节。通风口？上次逃离复苏室时似乎利用过，但这里的通风口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极其微小。控制面板？除了那个点餐和显示环境参数的小屏幕，一无所有。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双手，然后是双脚。肌肉的酸痛还未完全消退，那是上午“测试”留下的印记。测试……雷克斯那轻蔑的眼神，科尔记录数据时平淡的语调，还有那些显示他低于“基准线”的冰冷数字……
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他混乱的思绪。
如果……他不是试图隐藏或逃避，而是主动展示呢？展示出他们未曾预料到的、超出他们“基准线”评估的方面？不是他们感兴趣的大脑“特质”，而是他们可能忽略的、属于旧时代的、更“原始”的能力？
他想起了莫里斯的话：“这种跨领域的、略带‘原始野性’的综合素质，已经非常罕见了。”他们看重他的大脑，评估他的身体，但他们真的理解一个顶尖登山者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意志、忍耐力和对自身极限的掌控力吗？那些测试，标准而规范，测量的是分项能力，而不是在持续、多变、真实压力下的综合生存力。
一个计划的轮廓，在绝望的逼迫下，逐渐清晰。风险极大，近乎赌博，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主动握在手里的、可能改变评估走向的筹码。
他需要一场“表演”。一场在看似规范的测试中，突破他们预期的“表演”。目标不是取得高分——那不可能，身体机能确实未恢复——而是展现出一种无法被简单数据量化的“韧性”和“不可预测性”。他要让他们看到，这个“样本”并非温顺地躺在实验台上等待剖析，他的身体里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属于山野和自由的火焰。或许，这能打乱莫里斯的步骤，引起新的评估考量，甚至……争取到一丝变数。
决心已下，林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坐到地上，开始进行一些温和的拉伸，唤醒肌肉和关节。他调整呼吸，清空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本身，感受每一块肌肉的状态，每一处酸痛的来源。他回忆登山时面对极端环境的心理调节技巧，将对未知“采样”的恐惧，转化为一种沉静的、蓄势待发的专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时钟指向下午一点四十分时，房间门准时滑开。艾莉西亚站在门外，脸色依旧不好，但似乎已经重新戴上了专业的面具。她身后跟着训练官雷克斯。
“林启先生，请准备前往训练室，进行下午的体能极限综合评估。”艾莉西亚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上午那个失态的人不是她。
林启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默默跟上。他没有看艾莉西亚，也没有看雷克斯，只是将目光投向前方走廊的尽头，眼神沉静，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燃烧。
再次来到训练室，这里的器械仿佛也带上了一种冷漠的审视意味。科尔已经等在控制台前。莫里斯没有出现，但林启知道，他一定在某个监控屏幕后注视着这里。
“下午的项目，是模拟综合生存环境下的耐力、应变与意志力极限测试。”雷克斯指着房间中央一个复杂的多功能平台。平台可以调整坡度、模拟不同地形，周围环绕着可以投射各种干扰影像和释放非伤害性刺激（如突然的气流、声响、轻微电击感）的装置。“你将佩戴全套生理监测设备，在平台上完成一系列随机生成的任务指令，直到系统根据你的综合生理崩溃指数判定测试结束。目的是评估你在高压力、多变量环境下的持续效能与心理承受阈值。”
听起来，这比上午的分项测试更全面，也更“真实”一些。而这，正是林启需要的舞台。
他按要求穿上带有无数传感器的紧身监测服，戴上同样布满传感器的头带和手套，站上了那个多功能平台。平台表面粗糙，模拟着岩石质感。随着雷克斯一声“测试开始”，平台的一端缓缓抬起，形成十五度的斜坡。同时，周围的投影亮起，显现出崎岖的山地景象，风声和远处隐约的雷声在耳机中响起。
第一个指令出现在林启眼前护目镜的显示屏上：“保持重心稳定，斜坡角度将随机变化，持续十分钟。”
林启调整姿势，双脚微分，核心收紧。平台开始不规则地、轻微地晃动，坡度也在五度到二十度之间随机变动。这需要极强的脚踝稳定性和核心力量。林启专注地感受着平台的每一次细微变动，身体随之做出微调，如同站在随风摇摆的船头。汗水很快渗出，但他呼吸平稳，眼神锐利。
控制台后，科尔看着屏幕上林启的生理数据：“肌肉电活动稳定，平衡性维持良好，心率上升速度低于预期……咦？”
十分钟结束，平台恢复水平。林启微微喘气，但状态显然不错。
第二个指令出现：“攀爬模式。前方出现可抓握点，模拟攀爬垂直岩壁五十米。抓握点强度随机，部分为虚点。”
眼前的投影变成了布满裂隙和凸起的岩壁，平台上相应位置升起了许多形状不一的抓握和踩踏点。林启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本能般上前，手指精准地扣住第一个点，脚寻找支撑，身体轻盈上引。他的动作并不快，但极其流畅高效，每一次发力都恰到好处，重心转移行云流水。当遇到一个看似结实、实则一用力就松脱的“虚点”时，他几乎在松脱的瞬间就松手转移，另一只手已稳稳抓住了下一个点，没有丝毫慌乱。这不仅仅是力量，更是经验、预判和身体控制的极致体现。
雷克斯抱着手臂，看着林启那与“低于基准线”力量数据完全不符的、堪称优雅的攀爬技巧，粗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科尔则忙着记录那些异常稳定的生理曲线和高效的能量利用数据。
五十米“攀爬”结束，林启的呼吸终于粗重起来，手臂肌肉灼热，但他眼中反而亮起一种专注的光芒。他找到了节奏。
接下来的测试越来越严苛。在模拟的强风、骤雨中保持行进；在忽明忽暗的闪烁灯光和刺耳噪音干扰下穿越复杂障碍；甚至平台会突然局部倾斜或震动，模拟落石或滑坡。每一项都试图挑战他的生理极限和心理稳定。
林启将每一次挑战都视为山间真实的危机。他调用起所有旧日的经验和意志力。当噪音试图扰乱他时，他将其想象成风啸；当闪光干扰视线时，他更依赖身体的触觉和平衡感；当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时，他用记忆中登顶前最后几步的信念来对抗。他的动作开始出现失误，力量在衰退，心率飙升，监测服不断发出代表负荷过高的轻微警报。但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表现出崩溃的迹象，只是以一种近乎顽固的、沉默的坚韧，一次又一次地应对着，适应着。
时间早已超过了常规测试时长。连雷克斯都皱起了眉头，看向科尔：“他的生理崩溃指数怎么还没触发阈值？”
科尔盯着屏幕，语气带着困惑：“他的多项生理指标确实濒临极限，波动剧烈，但……但他的大脑前额叶活动区域，就是上午标记异常的区域，一直维持着一种奇特的、高频的调节性活动，似乎在主动抑制恐慌中枢的过度反应，并协调身体在极限边缘进行更有效率的能量分配。这……这不符合标准疲劳模型。崩溃指数算法受到了干扰，迟迟无法达到判定点。”
艾莉西亚也紧紧盯着数据，手指不自觉握紧。她看到了林启的挣扎，也看到了他那超出数据模型的顽强。这真的是他们想看到的“样本”吗？
终于，在一次模拟跨越湍急冰河的指令中，平台突然剧烈晃动并伴随着极强的低温喷雾。早已筋疲力尽的林启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平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他蜷缩着，剧烈咳嗽，监测服多处发出尖锐的警报。
系统终于捕捉到了足够的崩溃信号，测试强制结束。
平台恢复平静，干扰消失。林启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冷凝水，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肺像破风箱一样嘶鸣。他几乎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雷克斯和科尔走上前。雷克斯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却依然睁着眼睛、眼神里没有涣散只有疲惫的林启，沉默了几秒钟，才对科尔说：“记录：样本S-07，体能综合评估，最终生理崩溃点远超初始预估阈值。意志力参数与极限情境适应能力，需单独标记，重新评估。”
艾莉西亚也走了过来，蹲下身，快速检查林启的基础生命体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看到林启的目光转向她，那眼神深处，除了疲惫，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近乎执拗的微光。
“你……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问，声音带着不解和一丝颤抖。
林启只是看着她，用尽最后力气，扯动了一下嘴角，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训练室的门再次滑开。莫里斯主管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先扫过控制台上那些复杂的数据曲线和标记，尤其是在“意志力参数”和“异常神经调节活动”上的红色高亮注释，然后才落到地上狼狈却清醒的林启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变得格外幽深，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突然展现出意外复杂性的工具。
“看来，”莫里斯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训练室里格外清晰，“我们的‘样本’，比我们想象的要……坚韧得多。这很有意思。”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林启身上。
“既然如此，原定下午的深度采样，暂时推迟。”
林启的心猛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莫里斯接下来的话，立刻将那一丝微弱的希望冻结：“我们需要时间，重新分析这些新的、有趣的极限数据，并调整采样方案，以确保万无一失，并且……”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能够充分‘照顾’到样本所展现出的这些特殊‘韧性’。”
推迟，不是取消。而且，他的“韧性”表现，反而让莫里斯更加重视，并准备采取更“周全”的措施。
艾莉西亚的脸色瞬间惨白。
林启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但心底那簇为了反抗而点燃的火苗，并未熄灭，反而在更沉重的压力下，无声地燃烧着。
他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但代价是，他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更加引人注目、更需要被“妥善处理”的目标。接下来的“调整”后的采样，只会更加难以应对。
这场赌上身体极限的表演，究竟是为自己打开了一扇窗，还是亲手关上了最后一扇门？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斗争，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