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房间的昏暗,林启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几乎没有真正入睡,莫里斯的话语和那未知的“深度诊断”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越收越紧。合作还是抗拒?这个选择看似简单,实则每一步都可能通向不同的深渊。
当房间内的光线按照预设节律逐渐变亮,模拟着日出时,门准时滑开了。艾莉西亚站在门外,依旧穿着白色的无菌服,但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她手中拿着一个轻薄的平板,目光与林启相遇时,飞快地闪躲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公事公办地说:“林启先生,请跟我去诊断准备室。我们需要先进行一些前置程序。”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但林启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没有提及昨夜莫里斯的“觐见”,仿佛那从未发生。
林启默默跟上,心中那点微弱的、关于向艾莉西亚求助或试探的念头,在她这副回避的姿态面前,暂时压了下去。走廊里依旧明亮安静,蓝色的指引光带今天没有出现,艾莉西亚亲自引路,脚步比平时略快。
他们来到一个比训练室更小、更封闭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类似牙科治疗椅的设备,旁边连接着数台闪烁着待机灯光的仪器,一个半球形的、内部布满细小探头的头罩悬停在椅子正上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臭氧和薄荷混合的消毒气味。
“请脱掉外套,躺上去。”艾莉西亚指着那张椅子,没有看他,而是专注于在平板上调出复杂的操作界面。
林启照做,冰冷的皮革触感让他皮肤泛起一阵寒意。椅子自动调整角度,让他处于一个半躺的舒适位置,但四肢和躯干被柔软却牢固的束带轻轻固定,只留下头部可以小范围活动。这种被束缚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
艾莉西亚走过来,将几个微凉的、带有黏性的电极贴片贴在他的太阳穴、额头和颈后。“这是基础生理监测,确保你在接下来的程序中生命体征平稳。”她解释道,动作熟练却有些机械。
然后,她取过那个半球形头罩。“这是非侵入式高分辨率脑皮层活动扫描仪。它会释放极其微弱的场,与你大脑的电磁活动共振,构建出实时的、高度精细的神经功能图谱。这是深度诊断的核心部分之一。”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将头罩降下,罩住林启的头部。头罩内部传来细微的嗡嗡声,那些微小的探头并未接触皮肤,但林启能感觉到一种极轻微的、仿佛羽毛拂过大脑皮层的麻痒感。
“前置程序是什么?”林启在头罩下问,声音有些闷。
艾莉西亚走回控制台,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操作。“为了校准扫描基线,并辅助诊断,我们需要激活一些你休眠前的长期记忆节点,尤其是与你的专业认知、空间感知以及强烈情绪体验相关的部分。记忆提取过程会通过头罩进行温和的诱导和同步记录。”
记忆提取?林启心中一凛。这不仅仅是扫描当下的大脑活动,还要追溯他的过去?
“开始记忆诱导程序,强度一级。”艾莉西亚对着系统下令。
头罩内部的嗡鸣声频率发生了细微改变。林启眼前并未出现画面,但突然间,一些清晰得惊人的感官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他闻到了实验室里特有的、混合了培养基、消毒剂和某种特定蛋白质溶液的味道;指尖似乎感受到了冰冷超净工作台台面的触感;耳边响起了离心机低沉的运转声,还有他自己当年记录实验数据时快速敲击键盘的噼啪声……那是他攻读博士学位时,在导师实验室里通宵达旦攻克一个蛋白结构难题的片段。
紧接着,画面感出现了。不是连贯的影像,而是强烈的情绪和空间感知。他感到攀爬时肌肉的灼烧和乳酸堆积的酸痛,感受到呼啸的狂风撕扯着冲锋衣,冰冷的雪粒打在护目镜上啪啪作响。脚下是令人眩晕的万丈深渊,手指紧紧扣住一道狭窄的岩缝,全身的重量和信念都寄托在那几根指尖……这是他在优胜美地第一次尝试一条高难度传统攀线路时的记忆,那种混合了恐惧、专注和极度兴奋的感觉汹涌而来。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某种外力撬开一道缝隙,更多的碎片便奔涌而出。发表第一篇顶级期刊论文时的激动与忐忑;在学术会议上与对手激烈辩论时的锋芒;独自一人在荒野中徒步数日,面对浩瀚星空时感到的渺小与宁静;甚至还有更私人的、早已深埋的情感瞬间——母亲在他第一次离家远行时偷偷抹泪的背影;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结束时,雨中城市模糊的霓虹……
这些记忆如此鲜活,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而非一百多年前。它们被某种技术精准地“触碰”并“点亮”了。
与此同时,控制台的主屏幕上,代表林启大脑活动的三维图谱正在发生剧烈变化。与海马体及周边皮层相关的区域亮起夺目的光芒,与情绪体验相关的杏仁核区域也显著激活,更不用说那些与空间认知、逻辑推理、精细运动相关的脑区,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开层层复杂的涟漪。图谱的活跃程度和连接模式,与旁边标准“样本”复苏后相对平缓的基准模型形成了鲜明对比。
艾莉西亚紧紧盯着屏幕,手指在平板上记录着关键数据节点。她的嘴唇抿得发白。这些数据,无疑就是莫里斯所说的“非典型活跃”和“特质”。它们太清晰,太强烈了。
诱导程序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当头罩的嗡鸣声恢复原状,那些汹涌的记忆潮水才缓缓退去,留下林启一阵精神上的虚脱和恍然。他喘着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种被强制“回忆”的感觉,比单纯的体能测试更消耗心神,也更具侵犯性。
“记忆诱导结束。神经图谱基线采集完成。”艾莉西亚宣布,声音有些沙哑。她关闭了诱导程序,但扫描仍在继续。
她走到椅子旁,看着林启苍白汗湿的脸,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职责掩盖。“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恶心或强烈的情绪残留?”
林启摇了摇头,更多的是不想说话。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还有一种被窥视了内心最隐秘角落的愤怒与无力。他们不仅扫描他的大脑,还要翻阅他的记忆,将他的人生作为数据来剖析。
“这只是前置程序,”艾莉西亚低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解释,“为了给接下来的深度扫描和……采样,提供更准确的定位和背景参考。”她避开了“脑脊液”这个词。
她回到控制台,调出刚刚采集到的、叠加了记忆激活标记的神经图谱,开始进行复杂的分析。屏幕上,一些区域被高亮标注出来,尤其是前额叶与颞叶交汇处的一片区域,以及小脑中某个特定的核团,它们在记忆诱导期间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同步激活和连接强度。
艾莉西亚看着这些标记,眉头紧锁。她知道,这些就是莫里斯最感兴趣的区域。下午的采样,很可能会针对这些地方。她快速操作,将一份初步分析报告——一份经过她谨慎措辞、强调“个体差异”和“需进一步分析”的报告——加密保存,并设置了延迟发送。这是她职权范围内,能为林启争取的一点时间和模糊空间。
然而,就在她准备进行下一项常规神经反射测试时,诊断室的门滑开了。
莫里斯主管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助理科尔。莫里斯的目光首先落在主屏幕那幅仍然亮着、标记着异常区域的神经图谱上,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锐光。然后他才看向林启,最后落在艾莉西亚身上。
“艾莉西亚博士,前置程序完成得如何?”莫里斯问道,语气平常。
“基础扫描和记忆诱导基线已完成,主管。”艾莉西亚站直身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数据已采集,正在分析。未发现紧急不良反应。”
“很好。”莫里斯走近控制台,仔细审视着那幅图谱,尤其是那几个被高亮标注的区域。“异常活动区域比预想的还要清晰。这非常好。”他转头对科尔说,“记录下这些坐标,下午的采样方案需要根据这些最新数据做微调,确保定位精确。”
科尔连忙点头,在自己的设备上操作起来。
莫里斯这才看向林启,脸上露出那种程式化的关切。“林启先生,感觉如何?记忆提取是为了更好的诊断,请不要有负担。下午的采样,我们会使用最先进的定向微创技术,安全性和精准度都有保障。等你贡献出这些宝贵的数据,我们对你的‘特质’有了彻底了解,很多事情,就可以重新评估了。”他又一次抛出了那个诱饵。
林启躺在束缚椅上,看着莫里斯在屏幕上指点的、代表着自己大脑某个区域的光点,听着他谈论“贡献数据”和“重新评估”,一股冰冷的愤怒混合着绝望,在他胸腔里积聚。他们谈论他的大脑,就像在谈论一片有待开采的矿藏。
艾莉西亚沉默地站在一旁,手指在平板边缘用力到指节发白。她知道,莫里斯亲自前来,不仅是为了查看进度,更是为了施加压力,确保下午的采样万无一失。而她已经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再推迟或改变什么了。
“上午的准备工作就到这里。”莫里斯最后说道,“艾莉西亚博士,带林启先生回去休息,补充能量。下午两点,准时开始深度采样程序。我不希望有任何延误。”
他说完,带着科尔离开了,留下房间里压抑的寂静。
艾莉西亚默默地解除林启身上的束缚和电极,取下扫描头罩。她的动作很轻,始终低着头。
当林启终于能坐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身体时,他看向艾莉西亚,声音沙哑地问:“下午……他们会做什么?到底有多‘微创’?”
艾莉西亚身体僵了一下。她抬起头,迎上林启的目光,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挣扎、愧疚,还有一种近乎恳求的神色。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极快、极低地吐出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不是常规检查……林启,别让他们……”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向门口,仿佛再多停留一秒就会崩溃。
门开了,她消失在走廊里,留下林启一个人坐在冰冷的诊断椅上,耳边回响着她那未说完的、充满恐惧的警告。
别让他们……什么?
别让他们采样?还是别让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抬头看向屏幕上那幅代表着自己大脑奥秘的、冰冷而璀璨的图谱。那上面被标记的区域,仿佛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时间,正在滴答走向下午两点。而艾莉西亚未尽的警告,比任何明确的威胁,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