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单元的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训练室的汗味、臭氧味和那股无形的压力隔绝在外，却又将另一种更沉重的寂静笼罩下来。林启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身体的酸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莫里斯主管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非典型的活跃区域……神经层面的‘激活’或‘异变’……深度诊断……”
这些词语包裹着看似理性的医学外衣，内里却透出令他不寒而栗的探究与控制欲。脑脊液采样？他们到底想从他的大脑里找到什么？或者，确认什么？
艾莉西亚最后那句“保存体力”和逃离般的眼神，更是加深了他的不安。她显然知道些什么，却无法或不敢言明。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基地里，她这个“纯正主义派别”的科学家，面对主管莫里斯的意志，能有多少转圜余地？
时间在焦虑中缓慢爬行。房间内的光线逐渐调暗，模拟着夜晚的降临。林启强迫自己吃下系统送来的晚餐，味同嚼蜡。他试图躺下休息，但一闭上眼睛，就是莫里斯锐利的目光和那些闪烁着冷光的医疗仪器。睡眠成了一种奢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这个难熬的夜晚将如此持续到天明时，房间的门突然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不是送餐，也不是预定的日程。门外站着的人，让林启瞬间绷紧了身体。
是莫里斯主管。深蓝色的制服在走廊冷白的光线下笔挺如刀。他独自一人，手里没有拿那个发光的平板，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房间内的林启。
“林启先生，”他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抱歉深夜打扰。有些事，我认为我们需要单独谈谈。请随我来。”
不是命令，但比命令更不容拒绝。那平静语调下蕴藏的权威，如同实质的压力。
林启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单独谈谈？在深夜？这绝非寻常程序。他慢慢站起身，肌肉因为紧张和之前的训练而微微颤抖。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走出房间，莫里斯微微侧身，示意方向。这一次，没有蓝色的指引光带，莫里斯亲自走在前面。他们穿过几条林启从未走过的走廊，这里的装饰似乎更加简洁，甚至有些冷峻，墙壁上偶尔会出现意义不明的银色徽记。空气中那种系统运行的底噪似乎也低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寂静。
最终，他们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金属门前停下。莫里斯伸出手掌按在门侧一个不起眼的区域，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里面是一间办公室，风格与林启见过的所有房间都不同。宽敞，但绝不温馨。一面是整墙的落地观察窗，此刻窗帘紧闭。另一面是巨大的、显示着基地各处实时监控画面和数据流的屏幕墙，画面无声切换，荧光映照在光洁的黑色办公桌和冷硬的金属座椅上。房间里有真正的书架，上面整齐排列着一些实体存储单元和几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艺术品——一个青铜的地球仪，一座分子结构水晶模型。这里充满了权力的气息和个人印记。
“请坐。”莫里斯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启坐下，椅子坚硬而符合人体工学，但他如坐针毡。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监控画面，看到了空荡的走廊、运行中的实验室，甚至一闪而过他自己的居住单元内部——空无一人，床铺凌乱。无处不在的眼睛。
莫里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并未在意，双手指尖相对，放在桌面上。“不必紧张，林启先生。这只是一次非正式的谈话，不会记录在案。”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林启，“关于明天的深度诊断，艾莉西亚博士可能已经向你说明了其医学上的必要性。但我更想从……项目的角度，和你沟通一下。”
项目的角度。林启的心往下沉了沉。
“你知道，‘起源计划’耗资巨大，历时漫长。”莫里斯的声音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它的终极目标，是在不可预知的文明危机中，为人类保存最珍贵的‘火种’。这火种，不仅仅是你们的基因，更是你们所承载的、未被后来时代干扰和‘优化’过的原始认知模式、思维结构和潜在可能性。”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更具穿透力。“你的意外苏醒，从程序上讲是个故障。但从研究价值上看，却可能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窗口。我们监测到你的神经活动模式，与数据库里所有其他‘样本’的基准模型都存在显著差异。这种差异，艾莉西亚博士倾向于用个体生理独特性来解释。但在我看来，”他缓缓道，“这可能意味着更多。也许是你休眠前特殊的脑部状态，与复苏过程中的能量波动产生了某种……共振。也许，这预示着你大脑中某些在旧时代未被充分开发、甚至未被识别的潜能区域，在跨越时间后，被以我们尚不理解的方式‘唤醒’了。”
潜能？唤醒？林启皱起眉头。“我不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科研人员，或许体力比一般的学者好一些，但大脑……并没有什么特殊。”
“普通？”莫里斯轻轻摇头，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他身后的大屏幕立刻切换，显示出一些林启熟悉的资料——他发表过的顶级期刊论文列表，他获得的科研奖项，甚至还有他一些早期登山经历的简要记录。“结构生物学的前沿探索者，对复杂系统有着异乎寻常的洞察力和空间想象力。同时，具备极强的逆境生存意志和身体协调能力。这在你的时代，或许不算独一无二，但在我们经过高度‘优化’和‘专业化’的现代公民中，这种跨领域的、略带‘原始野性’的综合素质，已经非常罕见了。你的大脑，或许正是这种综合素质的物质基础。”
他调出一份复杂的、不断变换的神经图谱对比图，一边是平滑的标准模型，另一边则是明显有多处异常波峰和活跃节点的图谱——显然属于林启。“看这里，前额叶与颞叶连接区域的异常活跃；还有这里，与空间认知和直觉判断相关的小脑区域活动强度远超基准。这些，都可能不是‘故障’，而是‘特质’。”
林启看着那些代表自己大脑活动的冰冷图形，感到一阵荒谬和悚然。他们像分析一块矿石一样分析他的思想之源。
“莫里斯主管，您到底想说什么？”林启直接问道，他厌倦了这种绕圈子的压迫感。
莫里斯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欣赏的表情，虽然那欣赏更像是对实验品良好反应的满意。“我想说的是，林启先生，你的价值可能远超一个普通的‘原始基因样本’。这次深度诊断，将帮助我们精确量化这种‘特质’，理解其机制。而这对于‘起源计划’，甚至对于联邦未来在某些特殊领域——比如，应对极端未知环境、破解复杂非线性问题、乃至理解人类意识本身——的发展，都可能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因此，我希望你能以积极合作的态度面对明天的诊断。这不仅仅是为了完成评估程序，更是为了最大化你自身的存在价值。在联邦，个体的价值是与对集体的贡献紧密挂钩的。充分展示你的独特潜力，或许能为你争取到……比单纯的‘样本’更好的处境和资源。”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甚至，是某种程度的自由与选择权，当然，是在可控和有益的框架内。”
自由与选择权。这个词在这种语境下，充满了诱惑与陷阱。莫里斯在暗示，合作，交出他们想要的“特质”数据，就能换取更好的待遇，甚至可能摆脱“样本”的被动身份。而抗拒或不合作呢？后果不言而喻。
“如果我拒绝呢？”林启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莫里斯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目光冷了一丝。“根据《起源协议》意外苏醒条款，基地及主管机构有权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确保‘样本’状态稳定及研究价值不受损，并预防任何潜在风险。深度诊断属于标准医疗与安全程序范畴。”他没有说“拒绝”会具体怎样，但“一切必要措施”和“预防风险”这两个词，已经足够冰冷。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屏幕墙上数据无声流淌。
“我需要时间考虑。”林启最终说道，他需要从这巨大的压力和信息冲击中喘口气。
“当然。”莫里斯站起身，表示谈话结束。“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上午九点，诊断室。艾莉西亚博士会准时接你。”他走到门边，又回头补充了一句，语气恢复了那种平静的威严，“记住，林启先生，在这里，理解并配合系统的要求，通常是通往最佳结果的最短路径。你的‘特质’，是财富，但也可能是负担。如何选择，对你至关重要。”
门打开，莫里斯示意他离开。林启木然地走出这间充满权力感的办公室，沿着来时的路，在莫里斯目光的无声护送下，返回自己的居住单元。
门再次关上。林启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莫里斯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特质”……“价值”……“合作”……“必要措施”……胡萝卜和大棒，如此清晰。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这双手能攀爬绝壁，能操作精密的实验仪器，现在却似乎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们想要的，是他大脑中那些异常活跃的区域所代表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是他身为“古人”的独特思维模式？还是真的如莫里斯猜测，是某种被“唤醒”的潜能？
如果合作，他可能沦为更深入的研究对象，甚至被“开发”利用。如果抗拒，等待他的可能是强制的“诊断”和更严酷的管控。
艾莉西亚知道这一切吗？她匆匆离开前那复杂的眼神，是因为预见到了莫里斯的“觐见”和这番谈话吗？她是站在莫里斯那边，还是……
时间不多了。窗外的模拟星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冰冷的、微弱的光斑。
林启知道，明天的诊断室，将不仅仅是一个医疗场所。那将是他与莫里斯之间第一场正面交锋的战场，而筹码，是他最核心的自我——他的大脑，他的思想。他必须做出决定，一个可能影响他未来一切的决定。
而在这个决定做出之前，他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莫里斯的真实意图，关于那个深度诊断的具体内容，关于艾莉西亚那未说出口的警告。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监视着一切的门，一个念头在绝望与压力的边缘，如同黑暗中的火星，悄然闪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