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引光带将林启带到另一个功能性房间,这里的墙壁是浅灰色的,地面铺着有弹性的深色材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和金属气味。房间一侧摆放着几台他从未见过的健身器材,结构流畅且带着明显的科技感,没有沉重的铁块,取而代之的是发出幽光的阻力发生器和悬浮的配重单元。另一侧则是几个独立的透明隔间,里面似乎有复杂的扫描装置。
艾莉西亚和科尔已经等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个穿着灰色紧身训练服、身材健硕得像雕塑一样的男人。这个男人面无表情,双臂抱胸,目光像尺子一样丈量着走进来的林启,从头到脚,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意味。
“这位是训练官雷克斯,”艾莉西亚介绍,“他将负责你的基础体能评估与恢复训练。科尔助理会记录相关数据。”
雷克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走向那些器械。“样本S-07,首先进行基础生理指标动态采集。站到中央扫描区。”他的声音粗粝,不容置疑。
林启走到房间中央一个标记着圆环的区域站定。头顶和四周立刻投下数道不同颜色的光线,缓缓移动,上下扫描他的身体。同时,地板微微震动,传来一种深入骨骼的、极低频率的脉冲。他感到肌肉微微发麻,内脏有种奇异的被“触摸”感。
“肌肉质量与密度,低于现代公民基准线百分之四十二。骨密度,低于基准线百分之三十五。韧带强度……心肺功能预估……”科尔在一旁的屏幕上快速读出一串串数据,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产品说明书。雷克斯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微撇下的嘴角透露出一丝轻蔑。
扫描结束后,雷克斯指向一台看起来像跑步机的设备,但跑带是悬浮的光带,周围环绕着一圈不断变换色彩的光环。“适应性有氧能力测试。站上去,跟随光环速度,直到系统判定极限。”
林启站上光带,设备自动调整高度和倾斜度以适应他的体型。开始时很慢,他轻松跟上。但速度逐渐增加,而且不仅仅是速度,周围的彩色光环开始不规则地明灭闪烁,脚下的光带也传来细微但令人分心的不规则震动,模拟着复杂地形。这不仅仅测试体力,更考验协调性、反应速度和抗干扰能力。
很快,林启开始出汗,呼吸变得粗重。他常年登山锻炼出的耐力底子还在,但这具沉睡了一百多年的身体显然远未恢复,肌肉传来酸胀的抗议,协调性也因为分心于那些闪烁的光环而下降。他能感觉到雷克斯和科尔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刺在他背后。
“心率上升过快,摄氧效率低下,平衡性出现偏差……”科尔的声音像背景音。
林启咬紧牙关,试图忽略那些评判,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和步伐上。他想象自己回到了山道上,面对的是呼啸的风和陡峭的岩壁,而不是这些冰冷的测试。这方法有些作用,他勉强又支撑了几分钟。
终于,脚下的光带速度猛地一滞,缓缓停了下来。林启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滴落在反光的地板上。测试结果显然不尽人意。
“休息三分钟。”雷克斯毫无波澜地说,“接下来进行神经肌肉反应与基础力量测试。”
接下来的测试更像是一种折磨。他被要求戴上一种连接着无数细线的头罩,在快速闪动的图像和声音中做出特定动作,测试反应速度和准确性。然后是用那些奇怪的器械测试不同肌群的力量和爆发力。每一次发力,每一次移动,都被精确地量化、记录、分析。
雷克斯几乎不给予指导,只是偶尔冷冷地吐出几个指令:“发力角度偏移。”“收缩不充分。”“反应延迟零点三秒。”科尔则忠实地记录着每一个“缺陷”。
林启感到一种深深的屈辱。他不仅仅是一个“样本”,现在更成了一个“不合格产品”,在被详细标注出所有瑕疵。他旧日身为顶尖学者和登山者的自信,在这些未来标准的衡量下,被碾得粉碎。
就在他完成一组针对核心稳定性的、极其费力的测试后,正撑着器械边缘喘息时,训练室的门滑开了。一个穿着笔挺深蓝色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闪着幽光的平板,目光径直落在林启身上。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了。艾莉西亚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科尔迅速站直了身体,连一直冷硬的雷克斯也收敛了随意,朝来人微微颔首:“莫里斯主管。”
主管莫里斯。林启心中警铃大作。这就是艾莉西亚口中“不认同纯正主义理念”、将样本视为“战略资源”的人。他看起来比影像资料里更严肃,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继续你们的测试,不用管我。”莫里斯的声音平稳,却有种金属的质感。他走到一旁,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启,那审视的意味比雷克斯强烈百倍,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肤,直接看到他骨骼深处潜藏的“价值”或“风险”。
在这样极具压力的注视下,林启接下来的测试表现更差了。他失误增多,动作僵硬,甚至在一个简单的平衡测试中差点摔倒。他能感觉到莫里斯微微皱起的眉头。
所有基础测试终于告一段落。林启浑身被汗水湿透,肌肉酸痛颤抖,精神更是疲惫不堪。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消耗。
莫里斯这才走上前,先看了一眼科尔屏幕上汇总的数据流,表情看不出喜怒。然后,他转向林启,第一次直接对他开口:“林启先生,我是基地主管莫里斯。对于你的意外苏醒,我代表‘起源计划’基地表示程序上的欢迎。”他的话礼貌,却毫无温度。
“初步的生理与体能数据我已经看到了,”莫里斯继续道,语气像是医生在分析病例,“身体机能衰退符合长期休眠模型,但恢复曲线存在……一些值得关注的波动。尤其是你的神经活动图谱,显示出一些非典型的活跃区域,这与标准‘样本’复苏后的平缓状态存在差异。”
神经活动?林启想起艾莉西亚在初次扫描时,也曾对他“部分神经突触活性恢复速度超出基准预测”表示过“有趣”。这难道就是那个“计划外的数据”?
“这种差异,”莫里斯的声音压低了一些,目光如鹰隼般攫住林启,“可能源于你休眠前独特的脑部结构,也可能暗示复苏过程引发了某种……未预料的神经层面的‘激活’或‘异变’。为了你的健康,也为了项目的严谨性,我们需要进行更深入的诊断。”
他朝科尔示意了一下。科尔立刻在屏幕上调出了一份新的、看起来更加复杂的检测方案界面,上面布满了林启看不懂的神经影像图和生化指标项。
“明天上午,我们将安排一次全面的、侵入性较低的深度神经扫描与脑脊液采样分析,”莫里斯宣布,语气不容置疑,“这有助于我们精准定位异常活动的性质,并评估其潜在影响。艾莉西亚博士会全程负责。”
侵入性较低?脑脊液采样?林启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听起来绝不是什么常规检查。他不知道这所谓的“诊断”到底是为了他的“健康”,还是为了获取他大脑中那些“非典型活跃区域”的详细数据,以供“战略资源”开发研究。
他看向艾莉西亚,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提示或安慰。但艾莉西亚只是垂着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她甚至没有与他对视。
莫里斯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好好休息,林启先生。明天的诊断,非常重要。”他强调了一遍“非常重要”这几个字,然后不再多看林启一眼,对雷克斯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训练室,步伐稳定而充满权威。
门关上后,训练室里一片死寂。只有器械低沉的运行声和林启尚未平复的喘息。
雷克斯打破了沉默,对林启生硬地说:“今日训练结束。光带会引导你回居住单元。”说完,他也自顾自地走向控制台,开始整理数据。
科尔匆匆跟了出去。
只剩下艾莉西亚还站在原地。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林启。她的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挣扎、歉意,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回去好好休息,林启。保存体力。”
然后,她也转身离开了,脚步有些匆忙,仿佛逃离一般。
蓝色光带再次亮起,指向那牢笼般的居住单元。林启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缓慢地跟随着。汗水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第一次“诊断”尚未开始,但莫里斯那锐利的目光,那项充满未知的深度神经扫描和脑脊液采样,还有艾莉西亚那欲言又止、充满挣扎的神情,已经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明天的“诊断”,真的只是一次医疗检查吗?还是说,那将是他作为“样本”命运的第一个、也可能是决定性的十字路口?在莫里斯主管的注视下,他那些“非典型”的神经活动,究竟会成为被研究的奇观,还是需要被“矫正”的隐患?
他毫无头绪。唯一清晰的是,在这个未来基地里,他看似平静的评估生活之下,暗流已经汹涌到了表面。而他,正被这股暗流裹挟着,冲向一个未知的、可能充满危险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