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西亚的暗示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林启与这个未来世界之间，看似透明，却坚硬寒冷。补充完那杯营养剂后，他被带到了所谓的“居住单元”。这个称呼比“牢房”听起来温和，但本质并无不同。
房间不大，约二十平米，陈设极简。一张与地板固定在一起的床铺，一个一体成型的桌椅组合，一个内嵌在墙壁里的储物格，以及一个同样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显示着各种环境参数（温度、湿度、含氧量）的小屏幕。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均匀洒下的、模拟自然节律变化的柔和光线。墙壁是那种会发光的纯白材质，触手微温，却给人无法穿透的压迫感。唯一的出口是一扇光滑的、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的门，此刻紧紧闭合着。
“这是你在评估期间的标准住所，”艾莉西亚站在门口，语气恢复了那种专业的平静，“门禁系统已与你的生命体征绑定，在获得外出许可前，它只会在特定时间为你开启，比如前往训练室或进行测试。房间内提供基础的生活支持，如有额外需要，可以通过语音向室内系统提出申请，我会进行评估。”
林启环顾四周，这更像一个高级的、无菌的观察箱。“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我的‘评估’到底包括哪些内容？”
“明天开始，会有系统的认知导入课程、身体机能恢复训练，以及更深入的神经与心理评估。具体日程，系统会提前通知你。”艾莉西亚回答得滴水不漏，“今天剩下的时间，建议你休息，适应新的环境参数。你的身体需要时间重新校准生物钟和新陈代谢。”
她说完，微微点头，那扇门便无声地向一侧滑开，又在她离开后迅速闭合，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存在过出口。房间里只剩下林启一个人，和那无处不在的、低沉的系统运行底噪。
绝对的寂静反而放大了内心的纷乱。他走到墙边，伸手触摸那光滑的表面，用力按了按，纹丝不动。他又试图在墙上寻找任何缝隙或控制面板，一无所获。这个房间是一个完美的密闭壳。他抬头看向天花板的光源，光线柔和并不刺眼，但他知道，这光亮的背后，很可能隐藏着观察的眼睛和倾听的耳朵。
他颓然坐到那张坚硬的床上，床垫根据他的体重自动调整了支撑，但这智能的体贴只让他感到更深的无力。活体样本。计划外苏醒。主管莫里斯的不认同。艾莉西亚语焉不详的警告。还有那两个灰制服男人审视的目光……所有线索在他脑中纠缠，拼凑出一个模糊却危险的图景：他的苏醒是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正被某些人视为一个机会，一个需要被控制、被研究，甚至可能被“处理”的变量。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房间一侧的墙壁突然亮起一小块区域，变成一个显示屏，上面出现了一份简单的菜单，似乎是点餐界面。林启没有胃口，但为了维持体力，他随意选择了几样名称古怪的食物。几分钟后，墙壁下方一个原本平整的区域凹陷下去，升起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他点的东西：几块颜色各异、质地均匀得像凝胶的方块，一小碗浓稠的、散发着植物清香的糊状物，还有一杯清水。
食物看起来毫无食欲，但吃下去后，却能迅速带来饱腹感和能量。这种高效的、去除了一切享受过程的进食，再次强调了这里的功能性本质——维持“样本”的生命体征，仅此而已。
饭后，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长期休眠后身体的恢复过程似乎消耗巨大。林启和衣躺下，在恒定的人工光线和微弱嗡鸣中，意识逐渐模糊。他做了许多断断续续、光怪陆离的梦，梦见K2峰上咆哮的暴风雪突然变成了无声的数据流，梦见艾莉西亚的脸在冰冷的仪器屏幕后若隐若现，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罐里，外面无数模糊的身影在指指点点……
“林启先生。”一个平静的电子女声将他从浅眠中唤醒。不是艾莉西亚的声音，而是系统中性的合成音。“认知导入课程即将开始。请前往三号教学室。路径已解锁，指引光带启动。”
他睁开眼睛，房间门已经打开。门外原本纯白的走廊地面上，亮起了一条流动的蓝色光带，指向一个方向。林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梦魇残留的悸动，起身跟上那道光。
光带引导他穿过几条走廊，来到一个比居住单元稍大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个弧形的操作台，对面是一整面巨大的屏幕。艾莉西亚已经等在那里，旁边还有另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年轻男性，看到林启进来，好奇地打量着他，目光中带着明显的研究意味。
“这位是研究助理科尔，”艾莉西亚简短介绍，“他将协助进行今天的课程。请坐。”
林启在操作台前坐下，面前自动升起一个透明的触控界面。
“认知导入，目的是让你快速了解自你休眠后，人类文明在历史、社会结构、科技伦理等方面的关键演进脉络，减少因时代差异导致的认知冲击和潜在行为风险。”艾莉西亚的语气像是在宣读手册，“课程内容经过‘星耀’系统筛选和核准，是联邦标准的历史认知框架。我们开始。”
巨大的屏幕亮起，开始播放高度凝练的影像资料。林启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地球卫星图像，看到了旧日城市在洪水与风暴中倾覆的模糊记录，看到了战火与混乱的快速剪辑，然后是巨大的穹顶城市拔地而起，轨道站如同星辰般环绕地球，整齐划一的城市景观，高效运行的交通网络，人们在高度自动化的环境中生活……
旁白用平稳的语调讲述着“大调整”的灾难，旧秩序的崩溃，“统一战争”的阵痛，以及联邦与“星耀”如何带领人类走出泥潭，建立新的、稳定的、高效的文明秩序。画面中充满了对科技力量的展示，对集体秩序的强调，以及对“适应性进化”（即基因优化）的必要性论证。
林启看着，心中却升起越来越多的疑问。影片过于光洁，像一部宣传片。它展示了结果，却几乎略过了所有过程中的矛盾、牺牲和不同声音。那些被迫离开故土的人呢？那些不接受“优化”的人呢？战争中另一方的故事呢？还有，“星耀”这个人工智能，它的权力边界在哪里？谁在监管它？
当影片提到“为确保文明纯净性与发展效率，联邦对历史信息进行规范化归档管理，并对非必要信息进行选择性淡化处理”时，林启忍不住开口：“选择性淡化？意思是，有些历史被删改了？”
助理科尔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出格。艾莉西亚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回答道：“并非删改，而是基于社会稳定和认知统一的考虑，进行优先级呈现。过于庞杂和矛盾的历史细节，不利于凝聚共识。”
这个回答让林启不寒而栗。控制历史，就是控制记忆，控制思想。
课程继续，涉及到社会结构。影片展示了联邦公民从出生到死亡都被周密规划的一生：基因优化方向选择、教育资源分配、职业路径引导、贡献度评级体系、社会福利匹配……一切都井然有序，效率极高。个人的选择，似乎被限定在系统提供的、最优化的几个选项之内。
“如果……有人不想按照这个规划来呢？”林启问。
这次是科尔回答，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联邦系统基于‘星耀’的超级计算和全盘数据分析，能为每个个体规划理论上最具发展潜力、最符合社会整体利益的路径。偏离既定路径，通常意味着资源浪费和个人发展的次优化，是个体与社会双输的选择。成熟的公民都会理解并配合系统的引导。”
个人意志，在集体的最高效率面前，似乎成了可以妥协甚至忽略的东西。林启感到一阵窒息。这和他所来自的那个尽管充满混乱、不公，却也拥有无限可能和自由挣扎的时代，截然不同。
接下来的科技伦理部分，更是触及了他的底线。影片坦然讨论了为适应极端环境或执行特殊任务而对人类进行“深度生理改造”的案例，包括增强感官、整合机械肢体、甚至为了长期太空航行而调整新陈代谢模式。画面中那些改造程度不一的人类，有些看起来几乎与旧时代概念中的“人”相去甚远。
“这些……被改造的人，他们自己愿意吗？”林启的声音有些发紧。
“深度改造通常针对志愿者，或是在特定岗位上有突出贡献、且改造能极大提升其效能与生存率的公民。”艾莉西亚回答，“所有改造遵循严格的伦理审查程序。在联邦框架下，个人价值的实现与对集体的贡献紧密相连，有时必要的生理调整是实现更高价值的途径。”
课程结束时，林启感到的不是知识的充实，而是思想的沉重。这个2142年，科技飞跃了，秩序重建了，但代价似乎是某种更核心的、关于人之为人的东西被悄然置换或搁置了。他就像透过这精心制作的课程，看到了一个更庞大、更无形的“玻璃牢笼”，不仅仅困住他的身体，更试图定义和限制他的思想。
艾莉西亚关闭了屏幕，房间内恢复明亮。“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下午将进行基础体能恢复训练。光带会引导你去训练室。”她和科尔开始收拾东西。
林启坐在椅子上，没有立刻起身。他看着艾莉西亚，突然问道：“艾莉西亚博士，在这些‘规范化’的历史和‘优化’的路径里，有没有提到过‘起源计划’的志愿者，如果意外苏醒，除了被评估和研究，还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比如，选择离开，去看看真实的外面？”
科尔愕然地看向他，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话。艾莉西亚收拾东西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与林启的目光相遇。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平静或职业性的审视，里面翻涌着一些复杂难明的东西，像是被触动了某个隐秘的开关。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乎包含了许多未说出口的话。然后，她移开目光，用比平时更快的语速说：“该去训练室了，林启先生。不要耽误日程。”
她率先离开了房间，科尔紧跟其后。蓝色的指引光带再次亮起，催促着林启。
林启缓缓站起身。艾莉西亚那个复杂的眼神，比任何明确的拒绝更让他心悸。那里面似乎有同情，有无奈，有警告，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压抑的共鸣？她是否也曾质疑过这个“玻璃牢笼”？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关于“离开”的可能性，答案恐怕就隐藏在艾莉西亚未说出口的沉默，以及这个基地看似完美无瑕的秩序之下。而想要找到答案，他必须先通过那些评估，然后，或许才能有机会，去触碰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牢笼之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