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样本”像一枚冰锥，刺破了林启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他沉默地跟着艾莉西亚，脚下的步伐变得沉重。穿过几条同样毫无特征的走廊后，他们进入一个相对宽敞的房间。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休息室兼观察区，一侧摆放着几张线条简洁的座椅和一张矮桌，另一侧则是整面透明的墙体，外面不再是数据流，而是一片模拟的自然景观——舒缓的草原，远处有低矮的山峦，天空是柔和的蔚蓝色，甚至能感觉到微风和青草的气息。但林启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极高明的全息投影。
“坐吧，”艾莉西亚指了指椅子，自己走向房间角落一个小型制备台，“你需要补充电解质和特定营养素，加速细胞代谢恢复。”她操作了几下，制备台发出轻微的声响，很快递出一杯透明的、微微泛着蓝色荧光的液体。
林启没有动那杯液体。他站在房间中央，目光从逼真却虚假的窗外景色移回艾莉西亚身上。“‘样本’，”他开口，声音因为克制而有些低哑，“这就是我在这里的正式身份，对吗，艾莉西亚博士？”
艾莉西亚拿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然后平静地将杯子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在官方档案和部分工作人员的口中，是的。”她没有否认，“‘起源计划’的本质是一项跨时代的生物与信息存档工程。每一位被保存者，在程序上都被视为极其珍贵的原始人类基因与文化信息的‘活体样本’。”
“活体样本……”林启咀嚼着这个词，感到一阵荒谬的寒意，“所以，我的苏醒，不是什么应对危机的召唤，而只是一次……例行的‘样本’检查？或者，”他想起之前听到的对话，“一次计划外的‘样本’激活？”
艾莉西亚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第一次，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近乎疲惫的神色，虽然转瞬即逝。“并非完全如此。你的苏醒，确实是计划外的。”她似乎斟酌着词句，“按照原定协议，所有‘样本’的唤醒，都需要满足特定且严苛的文明指数阈值，并由‘星耀’核心与人类监管委员会共同裁决。但你的冷冻单元，在七十四小时前，因未知原因被系统标记为‘能源储备优先级上升单位’。昨夜基地外围防御网络发生了一次短暂但高强度的、来源不明的电磁脉冲冲击，导致次级能源网络过载，备用电源自动切换时，优先保障的名单里……包含了你的单元。”
林启强迫自己消化这些信息。星耀？人类监管委员会？电磁脉冲冲击？这些名词构筑的未来图景在他脑中一片模糊，但他抓住了核心：“所以，我的醒来，是个意外？一次……事故？”
“可以这么说。”艾莉西亚承认，“但事故已经发生。根据《起源协议》补充条款，意外苏醒的个体，必须经过完整的评估程序，以确定其状态稳定性、信息价值，以及对当前时代的潜在适应性或威胁性。这就是你现在正在经历的。”
“评估之后呢？”林启追问，“如果我不‘适应’，或者被认定为有‘威胁’，会怎样？被重新冷冻？还是……”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艾莉西亚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那虚假的窗外。“协议规定，所有评估结果及处置建议，最终需由基地主管提交至监管委员会裁决。”她的回答官方而模糊，但林启听出了潜台词——他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甚至不完全在眼前这位科学家手中。
房间内陷入沉默。只有模拟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显得格外空洞。
林启拿起那杯荧光液体，冰凉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他喝了一口，味道难以形容，有点像稀释的金属混合了淡淡的甜味，液体入喉后，确实感到一股细微的热流扩散向四肢百骸，疲劳感略有缓解。但这无法温暖他内心的冰冷。
“告诉我一些我能理解的，”他放下杯子，决定换一个方向，“关于现在，2142年。地球还好吗？人类……还是人类吗？”他问出了自苏醒以来最根本的恐惧。
艾莉西亚似乎对他的问题转变略感意外，她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组织语言，如何向一个“古人”概括一百多年的沧桑。
“地球依然存在，”她开始说，语气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但与你记忆中的相比，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大调整时期’——大约在你们时代的末期开始——的一系列生态与气候临界点被突破后，地表环境剧烈变动。极端气候频发，海平面上升，许多沿海城市永久消失，生物多样性锐减。”
林启的心揪紧了，这是他预想中最坏的答案之一。
“随后，”艾莉西亚继续道，“‘统一战争’爆发，旧的国家体系崩溃，经历数十年的混乱与整合，最终形成了以‘地球统一联邦’为核心的全球治理结构。联邦在‘星耀’——初代全球性人工智能管理网络——的辅助下，重建了秩序，发展了足以在高环境压力下维持文明存续的科技。你现在所在的基础，以及绝大部分人口居住的，是规模庞大的封闭式生态穹顶城市‘环区’，或者位于近地轨道的‘天梭’居住站。未经改造的地表，大部分区域已成为辐射超标、气候恶劣或存在未知生态风险的‘遗弃区’，不再适合大规模人类生存。”
生态穹顶？轨道居住站？遗弃区？林启试图想象那幅画面，感到一阵眩晕。他熟悉的山川湖海，他曾经攀登过的那些桀骜不驯的山峰，难道都已成为禁地或废墟？
“那么人类本身呢？”他声音干涩地问，“你提到‘改造’？”
艾莉西亚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这是一个细微的、泄露情绪的动作。“为了适应新的环境和提升生存效率，基因优化技术得到了广泛应用。联邦公民在出生前或成长早期，会根据社会需求和个人规划，接受不同程度的基因增强，以对抗疾病、适应特定重力或气压环境、提升神经处理速度等。这很普遍。”她顿了顿，补充道，“像你这样，完全没有经过任何现代基因优化的‘自然基底’人类，在整个联邦境内……已经极为罕见了。”
林启明白了。他不仅是时间上的古董，更是生物学上的古董。在这个普遍经过“升级”的人类世界里，他是一个原始的、未优化的“样本”。难怪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充满审视和戒备。他就像一个误入精密电子车间的石器时代猿人。
“而你，”他看向艾莉西亚，“你是……优化过的？”
艾莉西亚与他对视，那双冷静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东西。“我属于‘纯正主义派别’，”她说，“我们主张在基因选择上保持审慎，尽可能保留人类基因库的原始多样性和自然进化潜力，反对过度和同质化的增强。这也是我被分配参与‘起源计划’这类涉及原始基因样本项目的原因之一。”
纯正主义派别。这个词让林启感到一丝微弱的联系，至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存在着一股不追求彻底“改造”人类的力量。但艾莉西亚接下来说的话，让他刚升起的一丝暖意迅速冷却。
“正因如此，林启先生，”她的语气重新变得公事公办，“你的意外苏醒，以及你所代表的、未经污染的原始人类基因状态，在当前联邦内部某些派系看来，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同时也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关注和争议。基地主管莫里斯，他并不完全认同纯正主义的理念。他更倾向于将‘起源计划’的样本视为可供开发的战略资源。”
她站起身，走到那面透明的观察窗前，背对着林启，声音清晰地传来：“所以，尽快完成评估，提交一份‘符合预期、状态稳定’的报告，对你，对我，或许都是最稳妥的选择。”
林启看着她挺直却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又想起走廊里那两个灰制服男人提到的“计划外的数据”。艾莉西亚在暗示他，也在警告他。评估不仅是程序，更是一场必须及格的考试，而考官的心思，难以揣测。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属于过去的手，在2142年冰冷的人造光源下，显得那么苍白而无力。
“最稳妥的选择……”他低声重复，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说，在这被严密控制的基地里，在成为众人关注的“样本”之后，真的还存在所谓的“稳妥”吗？
艾莉西亚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那片永远晴朗、永远柔和的虚假天空。而林启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在基地上层的某个监控室里，主管莫里斯正注视着这个房间的实时画面，目光尤其在林启身上停留，手指若有所思地敲击着控制台的边缘。一份关于“样本S-07（林启）异常神经活性及潜在风险”的初步简报，正静静躺在他的待处理文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