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的话问出口，房间里陷入了几秒钟奇特的寂静。只有那些沉默的仪器发出极低频率的嗡鸣，像是这个纯白空间的心跳。艾莉西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似乎加深了些。
“你的问题很直接，林启先生。”她终于开口，语气里的职业性盖过了任何可能的情绪，“但答案需要在你通过初步适应性评估后才能知晓。这是规定流程，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安全？”林启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在这种语境下显得格外刺耳。他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需要被评估风险等级的物品，而不是一个人。
艾莉西亚没有解释，只是示意他跟随。她转身走向那面看似浑然一体的墙壁，伸出手掌轻轻按在某个区域。墙壁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一条同样明亮、同样纯白的走廊。空气的流动带来了更明显的、不同于自然风的循环感。
林启穿上那件银灰色的连体服，赤脚踩在微温的地板上，每一步都感觉有些虚浮。肌肉的酸痛和协调性的丧失提醒着他“长期休眠”可能带来的真实生理代价。他跟在艾莉西亚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走廊两侧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偶尔出现的、同样光滑的墙面，他猜测可能是其他房间的门户。这里安静得过分，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和那无处不在的、低沉的系统运行声。
“这里是‘起源计划’核心区，”艾莉西亚头也不回地介绍，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清晰而疏离，“所有设施均为自持循环设计，与外部完全隔离。在你通过评估并适应之前，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指定区域。”
“外部？”林启抓住这个词，“外面是什么样子？2142年的……地球？”
艾莉西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外部环境与你所熟知的已有很大不同。具体信息会在后续的认知导入环节提供。”她的回答再次将他的疑问推后，像一堵柔软的墙。
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这次艾莉西亚没有用手掌，而是对着空气说了一句：“开启适应性评估一室。”门应声滑开。
房间比之前的复苏室略大，中央有一个造型简洁的、类似躺椅的设备，旁边连接着数台形态各异的仪器，一些细小的探头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房间的一侧是整面的透明幕墙，但外面并非景色，而是流动着瀑布般的、复杂的数据流和不断变化的三维模型，令人眼花缭乱。
“请躺下，”艾莉西亚指着那个躺椅，“第一阶段是全面的生理扫描和神经反应测试，我们需要精确了解你身体苏醒后的具体状态。”
林启没有立刻照做。他走到那面数据墙前，试图从那些飞速滚动的符号和图形中辨认出什么。他看到了类似DNA双螺旋的动态模型在放大、旋转、标注出他无法理解的标记；看到了人体骨骼和器官的三维成像，旁边标注着不断跳动的数值；甚至看到了一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如同抽象艺术般的能量场图谱。
“这些……都是关于我的？”他感到一阵不适，那是一种被彻底透视、毫无隐私可言的感觉。
“是的，”艾莉西亚走到控制台前，手指轻点，调出了一个界面，“我们需要确保‘起源计划’的复苏技术没有对你造成不可逆的隐性损伤，同时建立你当前生理参数的基准线。这很重要。”
她的话语逻辑严密，无可指摘。但林启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重。这一切都太有序，太程序化了。他像是流水线上一个需要被质检的产品。那个所谓的“复杂情况”和之前的警报，像阴影一样萦绕在他心头。
他最终还是躺上了那张椅子。椅子表面自动调整形状，贴合他的身体曲线，既提供支撑又带来轻微的束缚感。几道柔和的光束从上方落下，开始从头到脚扫描他。同时，一些冰冷的触点轻轻贴在他的太阳穴、手腕和胸口。
“测试开始。请尽量放松，跟随提示。”艾莉西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眼前的透明天花板上开始出现一系列快速闪动的图像、符号和颜色，同时耳机里传来不同频率的声音和简短的指令。林启知道这是在测试他的视觉追踪、反应速度和认知处理能力。他努力配合着，但精神却无法完全集中。他不断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艾莉西亚和那些仪器屏幕。
他看到艾莉西亚专注地看着主屏幕，上面实时显示着他的脑波活动、心率变异、激素水平等无数曲线和数据。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林启注意到，当扫描进行到某个阶段，屏幕上某个区域的数据流出现了一阵异常的微小波动时，她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迅速在控制台上输入了什么，那波动随即被修正、掩盖了过去。
她在隐藏什么？是我的身体有问题，还是测试本身有问题？
测试持续了将近半小时。结束时，林启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那些探头和光束收了回去，椅子的束缚感解除。
“第一阶段完成，”艾莉西亚看着屏幕上的综合报告，“大部分生理指标符合预期衰退模型，但部分神经突触活性恢复速度超出基准预测。这很有趣。”她说“很有趣”的时候，语气依然平淡，就像在评论一个实验现象。
林启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那么，我通过评估了吗？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个‘复杂情况’了？”
艾莉西亚关闭了屏幕，转向他。“初步评估通过，证明复苏程序在生理层面基本成功。但这只是开始，林启先生。”她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而是走向门口，“接下来，你需要补充特定的营养素并进行肌肉机能恢复训练。请跟我来。”
她又避开了。林启的心沉了下去。这个看似高效、高科技的环境，处处透着一种冰冷的控制感。艾莉西亚是他与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连接，但她更像是一个执行程序的向导，而非可以沟通的对象。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再次走进那纯白的走廊。这一次，他不再试图观察环境，而是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艾莉西亚的背影上。
就在他们即将拐过一个弯道时，走廊前方不远处的另一个门户突然滑开，两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他们的制服与艾莉西亚的无菌服截然不同，带有一种硬朗的、安保或军人的气质。两人看到艾莉西亚和林启，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人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启，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欢迎，只有评估和一种隐隐的戒备。他对着艾莉西亚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艾莉西亚博士，主管让我提醒您，关于‘样本’的初步报告需要尽快提交。尤其是……任何计划外的数据。”
样本？计划外的数据？林启的血液似乎冷了一下。他注意到艾莉西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一些，“我会按时提交的。”
那两个男人又看了林启一眼，眼神莫测，然后才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门户关上，走廊里恢复了寂静。艾莉西亚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只是继续向前走去。但林启已经清晰地听到了那个词——
样本。
他不是“苏醒者”，不是“客人”，甚至不是“病人”。在这个2142年的“起源计划”基地里，他的正式称谓，恐怕就是“样本”。
而那份需要被尽快提交的、包含“计划外数据”的报告，就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他苏醒背后的“复杂情况”，恐怕远比艾莉西亚愿意透露的，更加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