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像一具沉默的金属棺椁，停在路边。车窗是深色的，从外面完全看不见内部，却仿佛能感受到里面投出的目光，冰冷地烙在李贤洙身上。那个面色阴沉的跟班拉开了后座车门，没有催促，只是用身体挡住了其他去路。
车内宽敞，弥漫着一种清冽的、昂贵的皮革与香氛混合的气味，与半地下室的潮湿霉味截然不同。张在元坐在最里面，没有看李贤洙，而是低头划动着手机屏幕，侧脸在窗外流动的霓虹光影下明明灭灭。直到李贤洙僵硬地坐进来，车门“砰”一声关上，将外界的嘈杂隔绝，他才缓缓抬起眼皮。
“面试很精彩。”张在元开口，声音不高，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收起手机，身体微微转向李贤洙，嘴角挂着那抹李贤洙已经熟悉、却依然感到寒冷的浅淡弧度。“用公开数据质疑程序公正……很有想法。我父亲都说，很久没在高中生的面试里，听到这么‘学术’的讨论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讽刺，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李贤洙的手放在膝盖上，攥成了拳，指尖掐进掌心。他没有接话，等待对方的下文。
“不过，”张在元话锋一转，姿态放松地靠回真皮座椅里，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住李贤洙，“想法归想法，规矩归规矩。奖学金评审委员会经过综合评议，认为你在‘团队协作’与‘情绪稳定性’方面，与‘校长特别奖学金’所要求的‘全面发展楷模’标准，存在一定差距。”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李贤洙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的过程。
“所以，很遗憾。你的候选资格，被取消了。”张在元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通知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清潭高中鼓励学生多元发展，如果你能在今后的校园生活里，更好地融入集体，证明自己的……嗯，稳定性和协作精神，未来的机会还有很多。”
谎言。一个用光鲜词汇精心包装的、冰冷的谎言。“团队协作”？“情绪稳定性”？这些无法量化、全凭主观裁量的指标，就是那堵墙最柔韧也最坚固的部分。你可以凿穿分数的壁垒，却永远无法越过这片由话语权构筑的流沙。
李贤洙感到一股冰冷的火焰从胃部烧起来，灼烧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死死盯着张在元，盯着那张被优渥生活雕琢得无可挑剔的脸上，那副掌控一切的平静表情。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挤出喉咙，干涩得像沙砾摩擦。
张在元似乎对这个直白的问题有些意外，眉梢微挑。“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我刚才不是解释了吗？这是委员会的集体决策。基于规则。”他向前倾身，拉近了距离，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丝滑，“李贤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有些规则写在纸上，有些规则……写在空气里。聪明人，应该学会阅读空气。而不是试图用蛮力，去擦掉纸上本不存在的错字。”
他靠了回去，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今天就是告诉你这个结果。好好努力，争取下次。”语气如同长辈对不成器晚辈的例行勉励。
车门锁“咔哒”一声弹开。那个跟班从外面拉开了门，夜晚嘈杂的声音和潮湿的空气猛地涌了进来。
李贤洙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木偶，僵硬地挪下车。车门在他身后关上，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尾灯迅速消失在迷离的夜色中。
他站在原地，站在江南区永不熄灭的璀璨灯火下，却觉得周身被一片绝对的黑暗包裹。奖学金……消失了。不是因为他不够努力，不是因为他成绩不好，而是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差距”。因为他试图阅读纸上的规则，而冒犯了空气里的规则。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持续不断。他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母亲的号码。他盯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颤抖着，却始终按不下去。他该怎么回答那个小心翼翼、满怀期待的问题？
“洙啊，奖学金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他无法想象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沉默，或是强装轻松的安慰。那比张在元冰冷的话语更让他难以承受。
震动停止了。片刻，一条短信进来，还是母亲：“打电话你没接，在忙吧？没关系，等你有空再说。别太累。”
简单的几个字，像烧红的针，刺进他的眼睛。他猛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路边冰凉粗糙的墙壁上。水泥的寒意渗入皮肤，却压不住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声音的绝望。
失去了。不仅仅是钱，是尊严，是证明，是他在这个倾斜世界里试图抓住的第一根救命稻草。稻草断了，他正在滑向更深、更暗的未知。
接下来的几天，李贤洙如同行尸走肉。上课，下课，去图书馆，回半地下室。他避免与任何人接触，尤其是崔敏俊和金瑞妍。崔敏俊看他的眼神充满愧疚和担忧，金瑞妍则似乎想找机会说些什么，但李贤洙总是匆匆避开。他无法面对他们，无法面对那些可能存在的关心或询问。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穿过热闹的校园，无人真正看见，也无人需要在意。
直到周五，官方通知终于以邮件形式，毫无波澜地抵达了他的学生账户。措辞严谨、规范，比张在元的口头通知更加冰冷客观，列明了“综合评定未达最优标准”的结论，并“鼓励其继续积极参与校园活动，提升综合素养”。
一切尘埃落定。合规，合法，无懈可击。
那天傍晚，他没有去图书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穿过繁华的商圈，走过灯火通明的奢侈品店橱窗，里面陈列着他一生可能都无法触及的物品。最后，他走到汉江边。晚风很大，带着江水的腥气，吹得他单薄的校服猎猎作响。
江对面，是江南区最昂贵的公寓楼群，玻璃幕墙反射着落日最后一点余晖，金光粼粼，如同神话中的宫殿。而他身后，是通往九老区、衿川区方向的灰暗桥梁与杂乱街区。
光与暗，被这条沉默奔流的大江，清晰地划开。
奖学金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他曾经以为抓住的那缕微光，在更高维度、更庞大的阴影笼罩下，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轻易就被掐灭。
他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线上，脚下是坚硬的堤坝石头。江风冰冷，灌满他的衣袖。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虚无处，开始在他体内蔓延。
原来，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有些规则，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他这样的人书写的。
他望着浑浊的、滚滚东去的江水，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故事里，他可能永远也成不了主角，甚至连配角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背景板，一个用来衬托某些人天生就该拥有一切的，微不足道的注脚。
夜色彻底吞没天际。对岸的灯火愈发辉煌璀璨，而他所站的这一边，只有零星路灯投下昏黄模糊的光圈。
奖学金消失了。
或许，某些更重要的东西，也正在随之死去。无声无息，如同沉入汉江底的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