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恶意如跗骨之蛆
书名:深渊之上 作者:岳北溟 本章字数:3464字 发布时间:2025-12-04

面试地点在行政楼三层那间最大的会议室。厚重的实木门,隔音极好,关上的瞬间,外面世界的所有声响都被吞噬。椭圆形的红木长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冷白的LED灯带。长桌一侧,坐着五位评审。正中的副校长面带程式化的微笑,左右是两位资深的学科教授,最边上是一位记录员。然后,就是张成焕。


他坐在副校长右手边第一个位置,没有穿严谨的西装,而是一件质地柔软的高领羊绒衫,外罩深色休闲外套,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指间一支未点燃的黑色钢笔,正随意地转动着。他的容貌与张在元有七分相似,只是线条更冷硬,眼神更沉,像深潭的水,表面平静,底下是看不清的涡流。从李贤洙进门、鞠躬、在对面孤零零的椅子上坐下,他的目光就未曾离开过,带着一种纯粹的、打量物品般的审视。


流程刻板地进行。自我介绍,学业规划,对奖学金意义的理解。李贤洙的陈述谨慎而平实,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紧,但还算流畅。他能感觉到,除了张成焕,其他几位评委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偶尔在面前的评分表上勾画几笔。


提问环节开始。一位教授问了个关于未来职业与社会责任的问题,李贤洙依循准备的内容回答。接着,是张成焕。


他没有看面前的资料,直接看向李贤洙,嘴角有一丝极淡的、或许是习惯性的弧度。“李贤洙同学,你的成绩非常优秀,这毋庸置疑。”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不过,‘校长特别奖学金’看重的不仅是分数,更是综合素质和未来发展潜力。我们注意到,你的课外活动、社团参与几乎为零。在清潭这样注重全面发展的环境里,这会不会是一种缺憾?或者说,你对‘领导力’、‘社会交往能力’这类无法完全用分数衡量的素质,是如何看待的?”


问题礼貌,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指向李贤洙最脆弱的环节——他的出身,他匮乏的资源,他被生存挤压得毫无余裕的课余时间。会议室里的空气似乎凝结了。其他几位评委的目光也聚焦过来。


李贤洙感到手心渗出冷汗。他知道,这就是那堵墙。用光洁的、无可指摘的“综合素质”砖石砌成的墙。他深吸一口气,指甲用力掐进掌心,借助疼痛稳住微微发颤的声音。


“感谢您的提问。”他抬起头,目光没有闪躲,看向张成焕,也扫过其他评委,“我认为,对‘领导力’或‘社会交往能力’的评估,首先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所有学生都站在相对平等的起跑线上,拥有接近的展示机会和资源支持。”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张成焕转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我查阅了学校近五年的奖学金评审相关公开资料,”李贤洙的语速开始加快,但努力保持着清晰,“发现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现象。在最终获奖者中,拥有特定社团——例如,年度活动经费中企业捐赠占比超过70%的社团——领导职务的学生比例,高达百分之六十。同时,这些社团的主要赞助方,与奖学金基金的捐赠方,存在高度重叠。”


他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抽出几张金瑞妍提供的影印件副本,没有递过去,只是展示了一下。“这是从学校基金会年报和学生活动经费审计摘要中公开可查的信息。我并非质疑任何个人的资格,而是作为一个学术观察,提出一个程序性问题:当评价体系中的关键软性指标(如领导力),与特定资源输入渠道(如企业赞助)存在统计学上的显著关联时,评审机制本身,是否已经无意中构建了一个对部分学生更为有利的隐性通道?这是否可能影响了‘综合素质’评估的表面公平?”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记录员忘了打字。两位教授面露惊愕,随即若有所思地看向手中的材料。副校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和棘手。


张成焕脸上的那丝弧度消失了。他没有看那些影印件,目光锁在李贤洙脸上,更深,更冷,像冰锥。转动的钢笔停了下来,被他轻轻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他没有反驳,没有质问,只是用那种冰冷的目光看了李贤洙足足五秒钟。


然后,他忽然又笑了,是一种更淡、更冷,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很有趣的数据视角。李贤洙同学果然善于思考。”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么,基于你这个‘学术观察’,你是否认为,现行的奖学金制度,对于像你这样——请原谅我的直接——家庭资源相对有限,但学业突出的学生,构成了某种‘系统性的不公’?”


陷阱。一个更加凶险的陷阱。直接逼迫他站在整个制度的对立面,或者承认自己之前的质疑是哗众取宠。


李贤洙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再次握紧拳头,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我质疑的不是制度的目标,而是其具体执行中可能存在的、无意识的‘结构性倾斜’。这种倾斜可能源自资源耦合的自然结果,而非主观恶意。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透明的程序和有意识的制衡,来确保制度最初设立的公平本意,不被这种自然倾斜所侵蚀。这既是对资源匮乏者的保护,也是对制度本身公信力的维护。”


他把自己和金瑞妍讨论过的核心观点,尽可能冷静地表述出来。不攻击人,只质疑程序;不抱怨自身,只探讨机制。


张成焕听完,没有说话。他重新靠回椅背,拿起那支钢笔,又开始缓慢地转动。眼神里的冰冷探究,似乎被一层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覆盖了。那不再是看一个无足轻重的学生,而是在评估一个突然出现的、计划外的变数。


“很好的辩证思维。”最终,他给出了一个简短的评价,听不出褒贬。


接下来的问题回归平淡。面试在一种微妙的、紧绷的气氛中结束。李贤洙鞠躬离开,关上那扇厚重的木门,走廊里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屏息。


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会带来什么结果。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点燃了那缕微光,无论它多么微弱,确实在那间布满阴影的房间里,闪烁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那缕微光似乎引来了更浓重的黑暗。恶意不再满足于隐形的刁难,开始露出它粘腻的、跗骨之蛆般的实体。


首先是崔敏俊。他的父亲在那家小软件公司的职位突然“被优化”了,理由是公司战略调整。崔敏俊请假一天后回到学校,脸色灰败,眼神躲闪。午餐时,他找到独自坐在老地方的李贤洙,声音低哑:“贤洙……我爸的事……我可能……不能再帮你查那些数据了。他们……有人暗示,如果再和‘不该接触的人’走得太近,可能连赔偿金都拿不到……”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充满恐惧和愧疚,“对不起。”


李贤洙看着好友苍白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阴影已经不再满足于围困他,开始噬咬他身边的人了。他只能拍拍崔敏俊的肩膀,涩声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好好照顾家里。”


其次,是宿舍管理员突然“接到通知”,要核查所有外宿学生的居住证明和房屋安全条件。李贤洙那间半地下室的租赁合同和简陋环境,被详细记录在案。虽然没有直接处罚,但那种被赤裸裸检视、被标准衡量为“不合格”的感觉,像一层甩不掉的污垢,粘在身上。


然后,是关于他“心理健康”和“抗压能力”的流言,开始在小范围内隐秘传播。源头已不可考,内容却与他面试时“激进”“偏执”的表现巧妙挂钩。甚至有一位不熟悉的辅导老师,“出于关心”,委婉地建议他“如果有适应困难,可以寻求专业心理支持”。


这些恶意不再是单一的事件,它们彼此勾连,形成一张湿冷的网。从学业到生活,从社交到心理,无所不在。它们不致命,却无时无刻不在消耗你,提醒你的位置,你的异类身份,以及你试图挑战规则后必须承受的、绵延不绝的反噬。


李贤洙走在校园里,感觉每一道掠过的目光都可能带着评估或怜悯;坐在教室里,总觉得后颈有针尖般的注视;甚至回到那间半地下室,那低矮的天花板也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缓缓压下。


跗骨之蛆。他想起这个比喻。是的,就是这种感觉。那恶意已钻入皮肉,附着在骨头上,不剧烈疼痛,却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啃噬感和无法摆脱的黏腻恶心。它让你坐立不安,无法真正放松,在每个看似平静的时刻,都能感觉到那阴冷的存在。


唯一暂时安全的,似乎只有图书馆那个角落,和与金瑞妍之间那短暂、克制、只关乎学术的交流。他们不再提及面试,只讨论课题。但李贤洙能感觉到,金瑞妍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以及某种更坚定的认同。


然而,连这片脆弱的净土,也即将被侵入。


周五放学,李贤洙刚走出校门不远,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被一个人拦住了。不是金俊成,是另一个经常跟在张在元身边、面相更阴沉些的跟班。


“李贤洙?”那人歪着头,扯出一个不算笑的表情,“在元哥想跟你‘聊聊’。”


李贤洙停住脚步,心脏一缩。“聊什么?”


“去了就知道。”那人侧身,指了指停在路边一辆漆黑的、车窗完全看不见内部的豪华轿车,“放心,就几句话。在元哥不喜欢等。”


恶意,终于揭开了温情的面纱,露出了它最直接、也最傲慢的形态——召见。


李贤洙看着那辆如同金属巨兽般的轿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堵住去路的人。跗骨之蛆的啃噬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化为冰冷的窒息。


他知道,这场“聊聊”,绝不会只是“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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