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先锋的声音,像一块被风干了百年的树皮,在死气沉沉的战场上,飘荡,碎裂。
“灯油。”
疯虎啃着指甲的动作,停了。
指甲缝里,还嵌着虎先锋战甲的碎屑。咸的。带着一股子燥热的血腥味。
他抬起头,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茫然地“望”着虎先锋。
灯油?什么东西。能吃吗?
“他不是在守护黄风岭。”
“他在为灵山,当一条狗。一条负责‘清洗’的狗。”
虎先锋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死人的事。
“三昧神风,不止能吹散魂魄。它能‘洗’。”
“洗掉妖的凶性、恶念、反骨……只留下最纯粹的、无主的、像一张白纸的魂魄。那是灵山那些大德高僧们,用来点燃‘长明佛灯’的……灯油。”
“我们这些不愿被洗掉骨头、跪下当狗的,是他下一个,要‘清洗’的目标。”
虎先锋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自嘲的、比哭还难听的笑意。他看着那个依旧在低声呓语着“骨头”、“饿”、“吃掉”的怪物。
“我来找你,本是想……联手。”
疯虎,缓缓地,又低下头,继续啃起了另一只爪子。上面的血痂,已经干了。硬邦邦的,嚼起来,像一块没味道的石头。
他听不懂。灵山。狗。灯油。这些词,像一堆没有味道的、干巴巴的虫子尸体,在他那锅沸腾的烂粥脑子里,飘来飘去,却引不起半点食欲。
他只知道。那个弄坏了他“玩具”的、穿着一身干净铁皮的风狼校尉,逃回了那里。
那里。有更多……更好吃的……
“吃的。”
疯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黑色的涎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虎先锋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疯癫模样,胸口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暴怒,又一次“噌”地冒了上来。他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想用“妖族大义”去说服他。他想用“唇亡齿寒”去警醒他。他想告诉他,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这是所有不愿屈服的妖,最后的挣扎!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那两个空洞的、只有纯粹食欲的黑窟窿,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牛弹琴?不。是对着一头只想着下一顿肉在哪里的、饿疯了的野兽,讲道理。
疯虎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啃指甲的动作慢了下来。他舔了舔爪子上残留的、属于风狼校尉的法则碎片,那股冰冷的、带着“规矩”铁锈味的气息,让他丹田里那颗黑金心脏,舒服地“咕嘟”了一下。
他抬起头,不耐烦地打断了虎先锋即将出口的咆哮。
“那个……”他歪着头,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黄风怪……”
“比那个铁皮的,好吃吗?”
他伸出爪子,指了指风狼校尉消失的方向。然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爪子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七绝山的方向。
“比那个……长了好多眼睛的……东西呢?”
“……”
虎先锋,石化了。
他准备好的一万句慷慨陈词,他酝酿了半辈子的悲壮与决绝,在这一刻,被这两个简单到极致、也荒谬到极致的问题,砸得粉碎。
他张着嘴,像一条被扔上岸的、缺氧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声响。
妖族大义?唇亡齿寒?在他妈的这个疯子眼里,这惊天的阴谋,这关乎所有妖族存亡的血战……就是他妈的一张……菜单?!
“哈……哈哈……哈哈哈哈!”
虎先锋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混着脸上的血污,像两道浑浊的泥石流。
“好吃……?”
“好吃?!”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疯虎,发出了一声近乎崩溃的咆哮!
“这不是吃不吃的问题!”
“这是我们都会死!!”
“我们会被他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会被他的三昧神风吹得魂飞魄散!连当灯油的资格都没有!你懂不懂!”
“死?”
疯虎重复着这个字,似乎在品味它的意思。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闪过一丝困惑。
然后。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个无比简单的、属于疯子的逻辑闭环,在他那破碎的脑子里,“咔嚓”一声,形成了。
“你的意思是……”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恍然大悟的腔调。“……他有很多……很多那种‘风’?”
他指了指自己的丹田。那里,风狼校尉的法则碎片,已经被消化得差不多了。一股冰冷的、强大的力量,正在慢慢滋生。
“吃了他的‘风’……”疯虎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亢奋!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猛地“亮”了!两团黑色的、不详的火焰,在血洞深处,轰然燃起!
“我是不是就能……吃掉那个长眼睛的?!”
“嘎嘎……嘎嘎嘎嘎!”
他发出了兴奋的、像乌鸦一样难听的笑声,黑色的涎水甩得到处都是。
虎先锋的咆哮,戛然而止。他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疯子,看着他那两个燃烧着黑色火焰的血洞。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这头怪物的……逻辑。
他不在乎生死。他不在乎大义。他甚至不在乎那个黄风大圣。
他只在乎,吃。
吃掉黄风大圣的“风”,让自己变得更强,然后,去吃掉那个让他更感兴趣的、长了很多眼睛的“东西”。
这就是他的……“复仇”。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凉与荒谬,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虎先锋。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战友。结果,只是找到了一个……要去另一家饭馆吃饭的,食客。而自己,是那个带路的店小二。
虎先锋苦涩地,点了点头。
“对。”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吃了他的风,你就能变得更强。”
“好!”
疯虎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巨响!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让虎先锋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愉悦到极致的笑容。
“我们去赴宴!”
他站了起来,走到虎先锋面前,伸出那只沾满了血污和涎水的爪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吃主菜。”疯虎的头,凑到虎先锋的耳边,湿热的、带着腐肉气味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剩下的……汤……”
“归你。嘎嘎……”
……
决定要去“赴宴”,就得准备“餐具”。
这是疯虎的规矩。他自己的爪子和牙,是主餐具。但有时候,需要一些小叉子,小勺子,来处理那些烦人的、不好下嘴的配菜。
“走。”
疯虎一脚踹在那个刚刚重塑完成、还在适应自己新身体的阿豹屁股上。阿豹那条由煞气和风组成的黑色蛇尾,一个不稳,差点把自己绊倒。它不敢有丝毫怨言,连忙爬起来,展开背后那对破破烂烂的黑色骨翼,恭敬地,跟在疯虎身后。
虎先锋,沉默地,走在最前面。他现在是“店小二”,负责带路。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挟魂崖。那里,盘踞着黄风岭周边,除了虎先锋之外,唯一一个敢公开拒绝黄风大圣“招安”的妖王。
挟魂崖妖王,石敢当。
据说,他本体是一块从上古神山滚落的镇山石,天生神力,防御无双,自诩“万劫不磨,众法不侵”。黄风大圣曾亲自出手,用三昧神风吹了他七天七夜,风停后,他依旧立在原地,只是石皮被刮掉了三寸,从此更是凶名赫赫。
当疯虎一行,出现在挟魂崖那片怪石嶙峋的枕石坪时。
一个身高三丈、通体由青黑色岩石构成的巨人,从地底,缓缓升起。他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巨大、粗糙的石脸,上面,用古老的符文,刻着两个字——“敢当”。
“虎先锋。”石敢当开口,声音像是无数石块在摩擦,沉闷,厚重。“你不在卧虎寺待着,来我这片碎石地,所为何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虎先锋身后的疯虎身上。一股混乱、癫狂、污秽的气息,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
“还有……这是什么东西?”
“餐具。”
疯虎替虎先锋回答了。他一边回答,一边伸出爪子,抠了抠脚下一块黑色的岩石。
“咯吱。”岩石上,被他划出三道深痕。
嗯,这石头,比黑风山的硬。应该……更脆。
石敢当愣了一下。餐具?他活了上千年,第一次听到有妖怪这么形容自己。
“放肆!”石敢当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山岳崩塌般的怒意,“本座的挟魂崖,不是你这种污秽之物能踏足的!滚!”
一股厚重如山岳的威压,向着疯虎,碾了过去。然而,那股威压,在靠近疯虎三尺之内时,就像泥牛入海,被他周身那片无形的、散发着井底霉味的【狂虎炼狱】吞噬得一干二净。
疯虎,动了。
他没有扑上去。他只是缓缓地,张开了那张流淌着黑色涎水的嘴。
“吼——!”
一声咆哮,领域降临!井底的阴冷霉味混杂着尸骨的怨毒,瞬间侵蚀了空气;地面毫无征兆地变得黏腻、湿滑,仿佛踩在腐烂的内脏上;无数惨白的、细小的骨刺,像毒蘑菇一样从泥土里钻出,发出“噗嗤噗嗤”的生长声!
石敢当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沉!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被一股阴冷的、带着腐臭味的吸力,疯狂地吞噬!
“这是什么……鬼东西?!”
不等他反应。疯虎,抬起了爪子。不是抓。不是撕。是……砸!
他将那只融合了【暴·碎界】与【戾·仇噬】两种极端力量的爪子,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一拳,砸在了脚下那片坚硬的、属于石敢当本体延伸的枕石坪上!
【暴戾·裂地】!
“咚——!!!!!”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大地心脏被重锤击中的巨响!整个挟魂崖,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以疯虎拳头落点为中心,地面塌陷,无数漆黑的裂痕疯狂蔓延!石敢当那庞大的身躯剧烈一震,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坚不可摧的胸口,竟被那股诡异的力量,震出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痕!
“不可能!”石敢当发出惊怒的咆哮,“我的石身……”
话音未落,疯虎已经扑了上来!他没有使用任何招式,而是像一头真正的、饿疯了的野兽,张开嘴,一口咬在了那片裂痕上!
“咔嚓——!!!”
牙齿与岩石碰撞,溅起一串刺眼的火星!
“不好吃……硬!”疯虎含混地呓语,但他没有松口。他那混合了剧毒与煞气的黑色涎水,顺着牙缝,渗入石缝,发出“滋滋”的腐蚀声。他开始用最原始的方式,啃!咬!撕!扯!
他像一只正在啃食巨大骨头的鬣狗,双爪死死抠住石敢当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撕咬着那道裂痕,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被嚼碎般的“咯嘣咯嘣”声!
石敢当彻底懵了。他见过用神通法宝攻击他的,见过用蛮力硬撼他的,但他从未见过……用牙啃他的!
这已经不是战斗!这是……凌辱!
“滚开!你这疯子!!”他咆哮着,挥动岩石巨臂砸向疯虎,却被后者用一种扭曲到不似活物的姿态诡异避开,而那张嘴,却从未离开过他的胸口!
“咔嚓……咔嚓嚓——!!!”
裂痕,在他的撕咬下,越来越大!石屑纷飞,混着黑色的涎水,场面黏腻而又血腥。
石敢当的咆哮,渐渐变成了惊恐的哀嚎。他感觉到,一股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破坏”意志,正顺着那张嘴,钻进他的石魂深处,啃噬着他“万劫不磨”的信念!
他崩溃了。
“砰!”疯虎终于松开了嘴,一脚将那个布满裂痕和恶心齿痕、随时可能散架的石头巨人踹倒在地。
他吐出一口石粉和黑血的混合物,歪着头,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望”着地上的石敢当。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天真而残忍的笑容。
“现在。”
“你是我的……勺子了。”
……
与此同时。黄风岭,黄风洞。
风狼校尉像一滩烂泥,瘫在冰冷的石地上,浑身散发着一股神性腐烂后的恶臭。他的神魂,正在被一个黑色的、扭曲的、像鬼脸一样的烙印,反复地,折磨,啃噬。
洞穴深处。一个身穿黄色道袍、尖嘴猴腮的身影,盘坐在蒲团上。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妖气,只有一片浑浊的、深不见底的黄。
他看着风狼校尉。更准确地说,是看着他神魂上,那个正在狞笑的烙印。
黄风大圣的脸上,非但没有愤怒。反而,慢慢地,慢慢地,扯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终于……”
“来了啊……”
他低声呓语,像是在等待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