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级第一的代价,以一种精妙而冰冷的方式,在期中考试后一周内,渗透进李贤洙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它首先体现在最实际的地方:钱。
“校长特别奖学金”第一笔生活补贴的发放日,李贤洙的手机银行页面从清晨刷新到午后,始终只有教材补贴的历史记录。傍晚,一封系统邮件抵达,措辞礼貌而含糊:“尊敬的学员,您的补贴发放流程因‘账户信息需复核’暂缓,请耐心等待并留意后续通知。”
账户信息是他入学时反复核对、并由母亲在忠清北道那间窄小的邮局里亲自确认过的。他拨打通知上的教务处电话,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忙音后,是一个训练有素却疏离的女声:“李同学是吗?财务流程我们不清楚,请等待专门负责老师的邮件回复。”邮件石沉大海。
在清潭高中,时间的价值是以分钟、甚至是以秒来计算的。等待,成了李贤洙被迫支付的第一笔无形代价。他不得不更精确地计算每一餐饭的费用,放弃购买那本对面试可能有帮助的、价格不菲的模拟题集。午餐时,他回到教学楼后那条僻静长椅,饭盒里母亲准备的泡菜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等待而生的焦虑咸涩。
代价紧接着延伸到课业。
周三,“全球议题与领导力”小组项目中审。李贤洙和崔敏俊提前半小时到达指定的小型研讨室,调试投影,反复核对展示逻辑。授课的朴教授准时踏入,翻看着手里的平板,眉头微蹙。
“李贤洙,崔敏俊组。”朴教授抬起头,目光越过眼镜上缘看向他们,“你们报告中引用的‘韩国教育开发院’区域抽样数据,使用的是原始微观数据集?”
“是的,教授。”李贤洙回答,“我们严格按照公开数据使用规范,进行了匿名化处理,仅用于趋势分析。”
“嗯。”朴教授不置可否,手指在平板上滑动,“但根据我校与数据机构的最新谅解备忘录,本科生课程使用该类数据,需额外提交一份由指导教授签字背书的《学术伦理与隐私保护使用声明》。你们提交了吗?”
李贤洙和崔敏俊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没有任何通知,课程大纲和项目手册里也从未提及这项新增规定。
“我们……没有收到相关通知。”崔敏俊的声音有些发紧。
“是吗?”朴教授微微挑眉,看向旁边的课程助教。那位研究生模样的助教立刻低头查阅记录,然后抬头,语气平板:“通知已于上周四通过课程内部系统发送给所有小组长邮箱。系统显示已读。”
李贤洙的血瞬间凉了半截。他的课程邮箱里根本没有这封邮件。崔敏俊快速掏出自己的手机查看,脸色也白了,低声对李贤洙说:“我也没有。”
“规定就是规定。”朴教授的语气没有太多波澜,仿佛在处理一件日常行政琐事,“没有合规声明,这部分数据分析及衍生结论,在本次评审中不予采纳。后续补交并通过审核后,可酌情考虑是否调整本次评分。”他看了眼时间,“展示继续吧,其他部分。”
不予采纳。四个字,轻飘飘地抹杀了他们熬了数个通宵的核心成果。剩下的展示变得索然无味,逻辑链因关键数据的缺失而显得苍白断裂。朴教授听完,没有提问,只是点了点头:“思路尚可。下次注意合规。”便示意下一组准备。
走出研讨室,午后阳光刺眼。崔敏俊握紧拳头,镜片后的眼睛因愤怒和困惑而发红:“我查过邮箱垃圾箱和所有文件夹,根本没有那封通知!系统显示已读?怎么可能!”
李贤洙没有说话。他看着走廊光洁如镜的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想起期中成绩公布那天,“骑士社”活动室落地窗前,张在元那短暂投来的、不带情绪的一瞥。通知可以“被”发送,“被”已读。规定可以“适时”出现。一切都是那么合规、流畅,找不到任何具体的人为过错,却精准地卡住了你的咽喉。
代价最终侵入了最后的避难所——图书馆。
他惯常使用的四层靠窗座位,接连两天被不同的“临时维修”标签占据。先是网络端口,然后是照明灯。管理员总是抱歉地微笑:“同学,很快就好,暂时克服一下。”他被迫转移到更靠近走廊、人来人往的位置,效率大打折扣。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几次感觉到,当他在书架间穿梭时,似乎有目光在远处跟随。回头望去,只有静静矗立的书柜和偶尔经过的陌生同学模糊的背影。是错觉吗?还是那阴影已经无所不在,连这片知识的净土也无法幸免?
压力像缓慢上涨的潮水,逐渐淹没脚踝、膝盖、胸口。他开始在半夜莫名惊醒,盯着半地下室低矮天花板上潮湿的污渍痕迹,心脏在寂静中跳得沉重。白天,他必须用更多的咖啡因和意志力,才能将注意力锁死在课本和习题上。课堂提问时,他能感觉到自己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而张在元,依旧坐在那个阳光最好的位置,姿态放松,偶尔和旁边的金俊成低声说笑,从未再向李贤洙的方向投来任何明显的注视。
这种无视,比直接的敌意更令人窒息。仿佛他只是一粒不值得额外花费力气去拂拭的尘埃,系统自会慢慢将他磨碎。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前,班主任忽然宣布:“关于‘校长特别奖学金’的最终面试安排,已经发到各位候选人的学校邮箱。面试定于下周一下午两点,在行政楼三层会议室。请各位候选人准时参加,并做好充分准备。”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李贤洙低下头,打开手机邮箱。新邮件标题冰冷地躺在收件箱最上方。他点开,附件是详细的面试流程和最终评审委员会名单。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头衔和名字,在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校外独立评审”的位置上,死死定格。
张成焕。
元进集团战略投资部副总裁,元进公益基金会理事。
张在元的父亲。
窗外的阳光忽然变得惨白刺目。一切都有了答案。账户复核、数据声明、甚至图书馆座位的“巧合”……所有这些细碎却精准的阻力,并非随机,而是一张早已编织好的网的组成部分。网的尽头,坐着的就是这个人。他不仅评判你的成绩,更评判你是否有资格,触碰那块本应基于成绩的蛋糕。
李贤洙关掉手机屏幕,黑色的镜面映出他苍白的脸。掌心一片湿冷。
原来,名为“张在元”的阴影,从来不止于张在元本人。它是一个姓氏,一个系统,一堵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墙。他以为考了第一就能接近的光,其实只是那堵墙上的冰冷反光。
现在,这堵墙带着它全部的重量和规则,正式压到了他的面前。
放学铃声刺耳地响起。同学们嬉笑着收拾书包,讨论周末计划。李贤洙慢慢将书本塞进那个磨损的背包,动作迟缓。走出教室时,他下意识地看向靠窗的那个位置。
张在元已经离开了,桌面上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停留。
只有一片无形的、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笼罩下来,覆盖了李贤洙眼前所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