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到自己的驻地——景观桥哨站的路上,郭凯和队长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离开公园的广场之前,他帮那个女受害者穿好衣裤扣好扣子,这算是他能为她做的唯一的事情。
她的脸上满是鲜血,郭凯不知道她来自哪个定居点,也看不出她的年纪,但一想到她的家里或许还有亲人和孩子,他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这样的事情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了,他不想让自己内心的善良消失,更不想变成队长那样的人。
于是郭凯在心里暗下决心,如果再遇到定居点居民被匪徒抢劫的情况,如果队长依然袖手旁观,他会先杀掉队长,然后把匪徒全部消灭掉,救下那些无辜的人。
队长把刚才缴获的枪支全部背在自己肩上,就连他的背包,也装了不少从匪徒和受害者尸体上搜集到的物品。虽然那头还没来得及掏去内脏的鹿不算太重,但队长让郭凯背着,因为他的“负担”很重,所以需要郭凯帮他“分担”一部分。
而郭凯心里很清楚,自己身上背着的那头鹿,也已经成了队长的财产。
郭凯习惯了队长把所有战利品据为己有,也习惯了他把自己当作免费的劳力,所以他懒得把自己的不满流露出来。他们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沿着滨河南路走着,一路上没有任何交流。
尽管郭凯心里很不爽,但他不能违抗队长的安排。百无聊赖之中,他渐渐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
世界毁灭的那天是个星期二,是他期末考试的日子,他之所以没忘记那一天,是因为那天早上堵车了。原本郭凯还在庆幸,自己可以把没参加考试当作借口,隐瞒自己糟糕的学习成绩,却没想到之后发生的一切,让他的生活变得天翻地覆。
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那天,堵在前方的车辆上的乘客,开始尖叫着向相反的方向逃离的时候,自己和母亲乘坐的那辆公交上也乱作一团。当时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母亲没命地跑,一直跑到了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父亲工作的派出所。
到达那里之后没多久,他就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让她带着自己躲在楼上。整整一天,郭凯都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和口渴。因为直到下午离开那里之前,环绕在他们耳边的,都是惨叫声和零星的枪声,让他根本就没机会感觉到饥渴。
现在想想,父亲工作的派出所并没有足够的武器弹药,郭凯觉得父亲和他的同事们能撑那么久,也算是奇迹了。
那天下午,父亲连同还活着的同事们,带着母亲和十来岁的他,以及一小部分幸存者,在丧尸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抵达了南岸那个后来被称为“复兴要塞”的军事基地。当那扇现在自己进出过无数次的大铁门关上后,原本父亲的同事、自己曾经熟悉的叔叔阿姨们,很多都已经看不到踪影。
那时,年少的郭凯相信自己和父母都已经安全了,尽管只能睡在帐篷里,军人分发给他们的食物和水也不多,但至少他们一家人活了下来。
可就在第二天半夜,他被父亲的惨叫声惊醒。
郭凯看到父亲把母亲按在地上,死死地抓着母亲的双手,父亲的肩膀上还在流着血;而母亲像是发疯似的,不停地在挣扎着,嘴唇和齿间都是血迹。守夜的哨兵们闻讯赶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之后,其中的一名士兵只带着他一个人带去了其他帐篷。
而几声枪响之后,郭凯就再也没有见过父母。
之后每天都会有幸存者被带回要塞,也会有人突然发狂被击毙,日子一久,人们开始习惯了这种事情。街道上充斥着见人就咬的活死人,只有待在被士兵和警察保护的高墙后才能让人暂时安心。
幸存下来的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靠着勉强足够充饥的食物坚持活下去。
每个人的食物和饮用水都是定量的,包括那些保护平民的军人和警察。方便食品,瓶装水,这些郭凯曾经不屑于入口的东西,突然变得弥足珍贵。
而郭凯以前经常吃的零食和常喝的饮料,他却再也没机会品尝。
他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所以他想念父母,也不止一次在夜里偷偷地哭。但随着失去父母的孩子越来越多,同龄人之间开始接触并且相互安慰。不管怎样他们都需要面对现实,而这样的生活最终也变得习以为常。
至于那些突然发狂四处咬人的家伙,为什么会被称为“丧尸”,而不是“僵尸”或者其它什么怪名字,郭凯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大家都这样称呼那些活死人,所以郭凯也就跟着这样叫了。那天之后,城市中到处都是这些行尸走肉,而要塞里的军人和警察,保护着幸存下来的人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他所熟悉的一切,则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在第一次离开复兴要塞之前,他只是从其他外出过大人那里,听说过围墙之外的情况。可当郭凯以预备兵的身份,紧握着配发的枪走出要塞的大门,却发现自己出生并且长大的城市,早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几年过去了,原本光鲜繁华街道变得破旧荒凉,野草在路边肆无忌惮地疯长;道路两边的一些店铺大门敞开,但门上的玻璃早已经被砸碎,店里也凌乱不堪;路面上到处是破旧的汽车、早已变成枯骨的尸骸,以及一些还未腐烂的尸体,充满死亡的气息;除了教官和同组战友之外,郭凯在视线里看不到任何活人,而那些衣衫褴褛、面目狰狞的行尸走肉,却成群结队随处可见。
直到他和同伴们鼓起勇气,按照曾经反复训练过的作战内容,在教官的带领下杀掉一群丧尸之后,郭凯猛然意识到,这就是今后他要面对的人生。
从遥远的记忆中走出来,郭凯又一次在心里设想,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说不定他现在已经组成了家庭,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孩子可能都四、五岁了。因为郭凯无数次地想象过,如果那一年世界没有变成现在这样的话,他肯定会在大学毕业工作几年之后结婚,也就是自己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时候。
说不定他会成为科学家,当然也有可能成为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或者像他父亲那样,考入警校毕业之后当一名警察。但不管从事什么职业,自己的生活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哟~大丰收啊!”
熟悉的声音让郭凯迅速回过神,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跟着队长回到了哨站。郭凯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到鬼雄正坐在哨站门口晒着太阳,他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正看着队长和自己的方向。
而战友们正带着平时收集的战利品,与鬼雄的商队成员交换物资。
郭凯不知道鬼雄是在跟谁打招呼,但他希望鬼雄打招呼的对象是自己。鬼雄脸上大大咧咧的笑容显得很随和,让人觉得很亲切很真诚。
至少,郭凯觉得很真诚。
“运气好而已,碰到几个铁胡子的人,顺手就点了。”队长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他走到鬼雄身边,放下肩膀上的几只枪,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给鬼雄递了一支,“搞了只鹿,今晚过来喝点吧,难得遇上你亲自跟着商队出来。”
听到队长满口瞎话,甚至不提之前在老渔港吃过午饭的事情,郭凯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但郭凯不能拆穿队长,他知道这样做对自己并没有好处,于是他把身上的鹿放在队长脚边,然后站在一旁揉肩膀甩胳膊,放松自己酸疼的肌肉
“不了,木匠今天在大院修东西,我出来替他跑一次,原本最近没打算出来押车。”鬼雄接过了队长递给他的烟,但并没有马上点着,而是夹在指间,“要喝酒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说了,你‘水蛭’主动请客喝酒吃饭,我没记错的话这怕是第一次吧?你就直说吧,是不是没酒了?”
虽然鬼雄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却噎得队长不知道该说什么。
队长的脸红得就像煮熟的螃蟹壳,他马上解释道:“这不是打了头鹿么?难得有机会,兄弟请你,又不是让你请我。”
鬼雄笑着拍了下自己的膝盖,然后站起来大大咧咧地说道:“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你这几杆03要不要?不要的话跟我换点东西。”
说罢他转过头,对自己手下的头目稍微提高声音叮嘱道:“泥鳅,一会给你水蛭老哥多给一包烟一瓶酒。”
“水蛭”是队长的名号,郭凯觉得这个人跟他的名号完全搭配,以至于在南岸,大多数人都听说过“水蛭”,但不一定知道“张顺安”是谁。
城市中幸存的平民,尤其是时常在城市中搜索物资的人,更喜欢用“名号”而不是“名字”,久而久之,复兴团的成员们,也会用名号代替自己的呼号。
郭凯看着鬼雄给队长玩了一手“扇一巴掌再给颗糖”,不由得把脸转向一边偷笑了一下。
但队长听到鬼雄交待手下给自己多换一点东西,之前脸上不自在的表情,马上被窃喜取代。他提起那几支从匪徒手里缴获的枪,快步走向商队的电动货柜车,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尴尬。
“你生日快到了。”鬼雄把张顺安给他的烟递向郭凯,“我给你准备了点礼物。”
“你怎么知道?”郭凯有点意外,他接过了鬼雄递过来的香烟,惊讶地看着对方。
“我还知道你想和大舌头一样凭自己本事吃饭,奇怪么?”鬼雄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但也很诚恳,“大舌头跟我说了你的情况,而且我也清楚你的身手,大院随时欢迎你。”
郭凯还没来得及咧嘴笑出来,鬼雄就转身走向货柜车。他对着站在货柜边上正在和士兵做交易的泥鳅说了些什么之后,泥鳅走进了货柜最里面,取出一把配着自制刀鞘的砍刀交给鬼雄。
鬼雄拿着这把刀走到郭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严肃认真地对他说道:“铁木鱼,想在我手底下混,可不只是枪法好那么简单,拿着。”说完,他把手中的刀递给郭凯,“我让铁匠亲自给你打的,用你们复兴团的军用砍刀做底子。好好练练,我的手下不会用刀实在说不过去。”
“铁匠”是鬼雄手下的八个头目之一,原本是“残存者”的成员,是从北崖要塞挪窝去鬼雄那里的。他住在鬼雄的另外一个定居点——旧世界被称为“德水雅居”的住宅区,现在那里被人们称作“大院”。
不管在北崖还是在大院,甚至在这座城市,铁匠修理机械设备和锻造的手艺都是出了名的好。他不但能修理各种机械和电子设备,还能自己制作工具和刀具,郭凯听说他锻造的刀具,不但锋利结实而且相当顺手好用。
用复兴团的军刀做材料,再加上铁匠高超的技术,这把刀在郭凯看来,作为生日礼物再合适不过了。
“铁木鱼”是郭凯的名号,因为战友说他就像个“木鱼”一样,只不过是铁做的。
“木鱼”是旧世界的一种宗教用具,念经文的时候敲一下响一下,不敲的话就一直在原来的位置一声不响。郭凯的名号之所以叫铁木鱼,是因为他非常服从命令,而且比较坚强,或者说命硬。只要给郭凯下达命令,他就一定会去执行,即便是被尸群围了他也能死守到援军赶来。
用铁做的木鱼,敲一下响一下,可以砸死丧尸,还能保全自己,于是“铁木鱼”这个名号就被战友们给叫上了,并且成了他的无线电呼号。
接过鬼雄送给自己的砍刀,郭凯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之前和队长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他觉得是该好好练习一下使用近身武器了,要不然有什么资格在鬼雄手底下混呢?
就在郭凯心情大好、正在跟鬼雄闲聊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女孩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鬼雄身后,对他说了句“时间差不多了”。鬼雄看了看左手腕的表,然后笑着跟郭凯说他先走了,下次见面再聊,并且叮嘱郭凯要好好练习。
说完,他走向商队的货车,打开车门坐在了驾驶员的位置。
年轻的女孩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让郭凯意识到,她应该就是鬼雄手下那个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的头目——“鬼妹”。
这时郭凯看到自己手中砍刀的锻造者——铁匠,从货柜内部走到了货柜边缘,跳下来之后去了副驾驶后面的位置,然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而泥鳅从货柜出来之后关上了货柜的门,紧接着爬上了货柜顶部,坐好之后在货柜上敲了两下。
鬼雄启动了电动货柜车,向左转弯驶上了景观桥,不紧不慢地开往了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