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名第一的PDF文件，是在周四下午两点十七分，悄无声息地塞进李贤洙的学生邮箱的。
他坐在教学楼后那条僻静长椅上，点开附件时，屏幕的反光刺得他眯了一下眼。加载进度条缓慢爬行，像在丈量某种无形的高度。周遭的喧嚣——远处球场的哨音、音乐社荒腔走板的提琴声——忽然被调低了音量。他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综合排名：1
姓名：李贤洙
视线钉在那行加粗的黑色字体上，足足五秒。然后他才往下滑动。分数，卷面分析，最后那行小字：“恭喜获得本学期‘校长特别奖学金’初步候选资格（最终评定需结合综合表现及面试）。”
奖学金。全额。他攥紧了手机，塑料外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腔里那股憋了三个月的气，终于找到了一个极细的出口，嘶嘶地往外泄，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和更沉重的实感。做到了。在这片不属于他的坚硬土地上，他用唯一的凿子，敲下了第一个印记。
他需要告诉父母。这个念头像本能一样升起。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想找一个更隐蔽的角落。
抬头瞬间，目光无意识地掠过教学楼二层那排巨大的落地窗。“骑士社”活动室。几个人影立在明净的玻璃后面，像橱窗里姿态悠闲的模特。
其中那个身影，李贤洙不会认错。张在元。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骨瓷杯，没有看楼下，而是微微侧头，听着身边体育部部长金俊成凑近了说着什么。金俊成说得眉飞色舞，边说边抬起手臂，食指伸出，遥遥地、精准地，指向了楼下长椅旁刚刚站起身的李贤洙。
张在元顺着那手指的方向，目光垂落下来。
距离太远，李贤洙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看见张在元极轻地挑了一下右眉的眉梢，嘴角随之勾起一个浅淡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那不是惊讶，不是愤怒，甚至谈不上是轻蔑。那是一种更纯粹的东西——好奇。像一个孩子看见蚂蚁群中突然有一只偏离了既定的路线，带着点玩味的、事不关己的打量。
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两三秒，便收了回去，对金俊成说了句什么，举起杯子抿了一口。金俊成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肩膀耸动着，回头对活动室里其他几个人说了句什么，引起一阵压低的、听不见内容的哄笑。好几道目光随之投下来，黏在李贤洙身上，密集得像雨点。
李贤洙后背的皮肤骤然绷紧。手机屏幕上那个“1”字，在江南区下午过分清澈的阳光里，忽然变得有些烫手，有些刺眼。他猛地低下头，快步离开了那片被视线灼烧的区域。
下午的教室，空气变得微妙。
李贤洙走进门时，几道目光从课本后、从交谈的间隙里飘过来，落在他身上，又迅速移开。那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陌生或无视，多了点别的：审视，衡量，一丝不易察觉的隔阂。年级第一，在这个人人都有秘密背景的地方，像一块过于显眼的异色拼图。
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桌面上，那个拙劣的鬼脸涂鸦旁，多了一行用相同油性笔写下的潦草小字：“书呆子，挺能装啊。”
字迹歪斜，带着一股蛮横的恶意。李贤洙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收缩。他拿出纸巾，用力去擦。油性笔迹顽固地晕开，留下一片肮脏的模糊痕迹，像一块新鲜的伤疤。他沉默地坐下，将厚重的数学课本“啪”地一声盖在上面。
国语课，那位一向严肃的老先生难得地提到了他的名字。“李贤洙同学对《无题》中隐晦笔法的理解，很有见地。”老先生推了推眼镜，“课后可以来办公室，我那里有些参考书，或许对你有帮助。”
教室内泛起一阵低低的、含义不明的骚动。李贤洙起身鞠躬时，能感到更多目光烙在背上。其中一道，来自右前方靠窗的位置。张在元没有回头，依旧那样懒散地靠着椅背，望着窗外。只是他搁在桌下、穿着限量版球鞋的脚，之前那随意的晃动停止了，鞋尖轻轻点着光洁的地面，一下，一下，节奏稳定得近乎刻板。
下课铃刚响，两个别班的学生就拦住了准备去图书馆的李贤洙。他们笑容得体，递上一份制作精良的项目简介。“李贤洙同学，我们是‘学生多元发展跟踪研究’课题组的，你的转学经历和学术表现非常有研究价值。能否占用你二十分钟，做一个简单的访谈？就在三号楼小会议室。”
言辞客气，无懈可击。李贤洙看了眼时间，点了点头。
所谓的小会议室，不过是走廊尽头一间堆放杂物的备用房间，弥漫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气味。访谈起初围绕着学习习惯、时间管理。但问题很快滑向深处。
“可以了解一下你父母的具体职业吗？这对理解家庭支持很重要。”
“目前在首尔的居住环境是？听说九老区很多半地下室，湿度对学习影响大吗？”
“奖学金对你维持学业来说，是‘关键因素’还是‘重要补充’？如果失去，会考虑退学吗？”
问题一个比一个具体，一个比一个深入骨髓。李贤洙的回答越来越短，背脊越挺越直，肌肉却僵硬得像石块。对方脸上始终挂着专业的、充满求知欲的表情，笔尖在记录本上飞快移动。
“抱歉。”李贤洙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认为这些问题已经偏离了学术范畴。访谈到此为止。”
负责提问的男生脸上掠过一丝猝不及防，但迅速被更浓的笑容掩盖。“当然，当然！是我们考虑不周。非常感谢你的时间，李贤洙同学。资料仅用于学术研究，绝对保密。”
李贤洙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关门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急促的交谈：
“……反应这么大？”
“……底层自尊心都这样。”
“……数据够了，报告重点可以放在‘资源匮乏导致的过度防御心态’……”
走廊空荡，他的脚步声带着回音。那不是调研，那是一把温柔的手术刀，在合规的名义下，试图解剖他所有的窘迫和软肋，制成一份冰冷的标本。
图书馆四层，他和崔敏俊约好的角落。崔敏俊已经在那里，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脸色在屏幕蓝光的映照下有些发青。
“贤洙，”崔敏俊一见他，立刻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在报告危机，“我们小组项目用的那个‘教育公平性区域数据库’，我的访问权限被锁了。系统提示‘账户安全复核中’。”
李贤洙心头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就下午！午休时还能用！”崔敏俊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困惑与愤怒，“不止这个，我们之前标记的几个关键公开数据源链接，也全部失效或者跳转到需要高级权限的页面。这太巧了。”
巧合？李贤洙看着屏幕上那些红色的“拒绝访问”警示，眼前浮现的却是午后阳光下，张在元那隔着玻璃幕墙投来的、短暂的一瞥。那不是巧合。那是系统本身，开始对他这个“错误”的编码，进行排异反应。
他们尝试了几个备用的数据平台，效率低下，数据口径混乱。项目进度肉眼可见地停滞。离开图书馆时，夜色已浓。江南的霓虹灯霸道地侵染着天空，每一道光都带着昂贵的标签。
走到公交站，他常用的那班直达九老区的公交车，电子站牌显示鲜红的字样：“今晚线路临时调整，本站不停靠”。替代方案需要换乘两次，多耗费五十分钟。其他线路也排着长队，显示屏上的到站时间不断跳动着增加。
疲惫像浑浊的潮水，没过脚踝，爬上膝盖。他靠在冰凉的不锈钢站牌柱上，看着眼前流淌的车河。哑光的黑色豪车无声滑过，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内外的世界。一辆闪亮的跑车轰鸣着炸过街面，留下短暂的音浪和尾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母亲发来的短信，只有一行字：“洙啊，考试结果出来了吗？别太累。”
他盯着那行字，眼眶猛地一热。迅速打字回复：“妈，出来了，考得好。别担心，吃了。你们早点睡。”
按下发送键，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金属边框硌着皮肤。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尾气、香水、和某种看不见的压力的都市夜晚的空气。
年级第一的代价。
它终于显露出了具体的形状。不是重锤，是细沙，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是异样的目光，是桌面上的侮辱，是包裹着学术糖衣的窥探，是被突然锁死的资源通道，是变得曲折漫长的回家路。它不打断你的骨头，它只是缓慢地增加你每一次呼吸、每一步行走的负荷，磨损你的时间，消耗你的心力，在你以为抓住了一缕光的时候，无声地调暗你周围所有的亮度。
他要付出的，远不止一个排名。他要支付的，是在这个系统里，作为一个“错误”存在本身，所必须缴纳的昂贵罚金。
公交车摇摇晃晃进站，挤满了疲惫的面孔。他把自己塞进一个缝隙，抓住冰凉的扶手。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后退，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不知道，就在几条街外，那家俯瞰着清潭主街的精品咖啡馆露台上，张在元刚放下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刚刚结束的短暂通话。
坐在他对面的金俊成，立刻向前倾身，脸上堆着笑，声音压得很低：“在元哥，都按你的意思安排好了。访谈那边拿到了‘核心资料’，图书馆那边的权限也打了招呼。公交车公司调度室有个兄弟，正好‘帮了点小忙’，够那转学生绕一晚上迷糊路了。”
张在元没说话，修长的手指捏着细长的银勺，缓缓搅动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俊朗的眉眼，让人看不清情绪。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这才到哪儿。”他停下搅拌，勺尖轻轻敲在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第一名，可不是白拿的。总得让他，和我们，都认清楚这里的……规矩。”
他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由他家族参与塑造的璀璨夜景，眼底映着冷冷的灯火。
“下周的奖学金终审，评委名单该定稿了。”他顿了顿，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弧度似乎深了微不可察的一毫米，“还有，那个总和他凑在一起查数据的崔敏俊……我听说，他父亲的小公司，正眼巴巴等着‘元进资本’旗下那点残羹剩饭呢？”
金俊成眼睛一亮，笑容里多了几分心领神会的谄媚：“明白。在元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去‘提醒’一下，什么叫……保持距离。”
夜色彻底吞没了天光。公交车载着沉默的李贤洙，驶向城市另一头那间潮湿的半地下室。而江南不眠的霓虹之下，一场由优雅和规则包装的狩猎，刚刚校准了准星。
代价已标好价格，支付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