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清晨六点三十分,首尔江南区清潭高中正门的人行道被洒水车冲刷得光洁如镜。阳光穿透高层玻璃幕墙,在路面投下冰冷锐利的几何光斑,空气中混杂着青草修剪后的淡香,以及街角咖啡馆飘来的昂贵咖啡香气。
李贤洙站在校门对面公交站牌的阴影里,身上是昨晚金瑞妍紧急处理后勉强洗净的校服,潮湿布料紧贴皮肤,残留着淡淡的雨水腥气。他低着头,目光锁在那双刷洗干净却依旧陈旧的帆布鞋上,刻意避开周遭投来的目光——那些从私家车上下来的学生,穿着定制校服、背着设计师书包,目光掠过他时,总会有短暂的停顿,那是辨认“异类”的本能。耳边零碎的对话的关于海外假期、限量球鞋、私募基金的词汇,陌生得像另一个星球的语言。
他攥紧单肩书包的带子,书包洗得发白、边角起毛,里面装着崭新的课本,还有一本从忠清北道带来的旧笔记本,密密麻麻记满公式与错题解析。
三个月前,三百公里外的忠清北道山村,清晨的阳光粗粝而温暖,洒在稻田与丘陵上。他踩着露水赶巴士去郡立高中,书包里装着母亲做的饭团和用了三年的参考书。那时他以为,首尔江南,不过是一个更亮、题更深的求学之地。
手机里那条清潭高中的录取短信,写着转学考满分、全额奖学金及住宿资格,母亲反复摩挲着屏幕,眼眶通红,只说一句:“去了首尔,更要拼命学。”父亲沉默地抽着廉价香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拼命学,是他唯一的武器,也是全家托举他走出山村的唯一希望。
一阵尖锐的引擎声撕裂晨间宁静,一辆亮黄色兰博基尼Urus嚣张地停在校门口禁停区。张在元跨步下车,未穿校服外套,手腕上的机械表彰显着底气,随手将书包扔给跟班,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人群,掠过李贤洙时毫无焦点,仿佛他只是一截路牌、一片落叶。
李贤洙指尖收紧,指甲嵌进掌心,强行压下昨晚雨巷残留的寒意与颤抖,低头快步穿过马路,混入人流。
“李贤洙同学?”
清亮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身体微僵,转头看见金瑞妍。她束着清爽马尾,晨光给她周身镀上浅金光边,怀里抱着书本与一叠宣传册。“早,”她走近,语气自然,“你的校徽别歪了。”
李贤洙手忙脚乱调整,指尖发颤。金瑞妍顺手帮他拨正校徽,语气温和:“数学B版习题偏难,有问题可以找我,我在一年三班靠窗第二排。”她顺着李贤洙的目光,递过一张《首尔大学提前招考说明会》宣传册,“周六在学校礼堂,竞争很激烈,全额奖学金只有一个名额。”
李贤洙接过宣传册,首尔大学校徽熠熠生辉。他攥紧宣传册,低声道:“我会去的”,小心翼翼将其放进书包内侧。
两人随人流走进校园,清潭高中的玻璃钢结构主楼气派现代,中庭悬挂艺术装置,走廊陈列柜里摆满跨国项目成果与专利证书,每一处都在宣告着资源与起跑线的差距。
一年三班的教室宽敞明亮,桌椅是人体工学设计,讲台旁配备智能屏。李贤洙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门与清洁柜,桌面上有擦不掉的潦草涂鸦。前方,张在元与跟班占据中心最佳位置,他斜靠在椅上,戴着耳机,神情懒散。金瑞妍则在靠窗第二排,阳光洒在她桌角,她安静摆放文具,姿态专注。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语速极快,直接讲解与首尔大学自主招生相关的进阶微积分,默认学生已掌握基础。李贤洙集中精神追赶,笔记记得吃力,而前排同学大多从容,甚至有人演算变式题。
课间,李贤洙拿着教材找金瑞妍请教定理推论。金瑞妍抽出自己梳理的知识点脉络,在草稿纸上清晰写下推导步骤,轻声道:“你的基础很扎实,只是不熟悉这里的竞赛思路,多练竞赛题会有帮助。”
“哇哦,班长大人真是热心肠。”金俊成的油滑声音插了进来,他是张在元的跟班,目光在李贤洙的旧校服与笔记本上打转,语气挑衅,“转学生挺会找资源,不过有些资源,不是你能碰的。”
话音刚落,一本牛津词典“砰”地砸在桌面,金俊成吓得后退。金瑞妍面无表情,无视他的挑衅,继续给李贤洙讲解:“第三步还有更简洁的证法,我写给你。”
金俊成脸色红白交错,悻悻地回到张在元身边低语。张在元摘下一只耳机,目光越过半个教室,第一次带着实质性的审视落在李贤洙身上,眼神冰冷沉重,似在评估障碍,两秒后便收回目光。李贤洙后背寒毛直立,生出猎物被掠食者盯上的警觉。
午休时,李贤洙拿出母亲准备的饭盒,避开喧闹的食堂,走到教学楼后僻静的长椅上——这里靠近围墙,一边是陈旧的住宅区,一边是摩天楼群,清晰划分着两个世界。
他刚坐下,金瑞妍便端着食堂定食走过来,在他隔一个座位坐下,慢慢拨弄着蔬菜,轻声开口:“忠清北道,这个时候,稻子应该快抽穗了吧?”
李贤洙一怔,低声应道:“嗯,再过一个多月,就能闻到稻花香了。”
“一定很漂亮,”金瑞妍转头对他微笑,笑容纯粹无杂质,“比这些玻璃房子好看。”
李贤洙低头扒饭,家乡的味道裹挟着细微暖流,渗入他满是戒备与恐慌的胸腔。这是他在江南之地,第一次感受到同类不带杂质的善意。
而他未曾察觉,脑海深处,那些被紧张与知识掩盖的细节——张在元手表的光斑、金俊成眼角的抽动、数学老师语调的微妙变化——正如同深水下的泥沙,静静沉淀,等待着一场漩涡,将一切彻底搅动,重见天日。
饭盒很快见底,预备铃声响起。金瑞妍站起身:“走吧。”
李贤洙跟在她身后,重新走向那座冰冷辉煌的玻璃教学楼。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短暂交叠,又很快分开。前方,巨大的玻璃幕墙,正反射着江南区刺眼得令人无所遁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