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落下来的,是泼下来的。
首尔江南区的霓虹泡在粘稠雨幕里,晕成模糊光斑,窄巷深处仅存的路灯苟延残喘,将潮湿黑暗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囚笼。李贤洙就跪在这囚笼最泥泞的中心。
雨水混着食物残渣的腐臭,顺着他湿透的黑发淌下,流过惨白脸上渗血的擦伤,砸进污水洼——里面映着他撕裂的校服,也映着面前那双沾泥却昂贵的黑色马丁靴。
靴子的主人朴大浩叼着烟,猩红光点在雨幕中忽明忽灭,身后混混的哄笑压低又刺耳。“求我,”他声音像钝刀割开雨声,“像条狗一样求我,或许浩哥我心情好……”
李贤洙嘴唇泛白,指甲掐进掌心,却压不住骨髓里万蚁啃噬的渴望。湿冷浸透衣物,体内却翻涌着诡异燥热,视野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尊严早在三小时前,就随呕吐物留在了半地下室公厕的地面,此刻他只剩本能驱使的空壳。
“浩……浩哥……”声音嘶哑破碎,“求……求你再给我一点……”
朴大浩夸张地掏了掏耳朵,弯腰拍了拍他冰凉的脸:“听不见啊,优等生?年级第一的傲气呢?上次报警的胆子呢?”
李贤洙猛地闭眼——那张写着“拘留十日,罚款三千韩元”的处理决定书,与朴大浩的嘴脸重叠。毒瘾浪潮再度袭来,他额头重重磕在湿滑地面,污水飞溅:“求您了!浩哥!我什么都……”
朴大浩满意地直起身,掏出个裹着塑料袋的透明封口袋,指尖漫不经心地晃着。里面的白色粉末,在李贤洙眼中比星辰更璀璨,是救赎他的唯一浮木。“早听话不就好了?”他嗤笑一声,随手将袋子扔在泥水里,“赏你的,下次态度放端正。”
李贤洙扑过去,痉挛着将袋子攥在手心,全然不顾屈辱。就在这时,巷口路灯的光线骤然一暗。
一个熟悉到让他血液冻结的声音,带着震惊与颤抖穿透雨幕:“贤……贤洙?”
他像生锈的机械,一格一格抬头。巷口昏光下,金瑞妍没打伞,校服外套湿透贴身,怀里的参考书无力垂在身侧。她睁大眼睛,眼底清晰映着跪在泥中、攥着毒品、形如鬼魅的自己。
雨水顺着她发梢滑落,表情从惊愕转为深切疼痛,再到困惑,最终沉为与雨夜同色的哀伤。
世界瞬间静止。雨声、哄笑、嘀咕尽数退去,李贤洙只剩心脏疯狂擂鼓,又在她的凝视中碎裂成粉,被雨水冲进污泥。他想逃,想解释,想遮脸,却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时间荒谬倒流,定格在三个月前那个微凉的雨天午后。
“同学,你也是转学来的吗?”
清潭高中光洁的走廊里,刚领到校服课本的李贤洙停下脚步。说话的女生眉眼温润,声音清澈,窗外细雨如丝,给她轮廓镀上柔光——是金瑞妍,和他一样分到一年三班。
李贤洙局促地把身后洗得泛白的旧书包又挪了挪,新校服的挺括的面料,时刻提醒着他与这所浸满金钱气息的江南名校格格不入。他报上名字,声音干涩,直到金瑞妍笑着指出他拿倒的课本,才窘迫地纠正。
“听说这次转学考唯一满分的人在我们班,好像姓李?”金瑞妍自然地走在他身侧。
李贤洙没接话,只加快脚步。满分是他从忠清北道乡村中学挤进来的敲门砖,是他对抗出身壁垒的全部底气。
教室门口,喧哗声浪扑面而来。张在元被男生们簇拥在中心,定制校服外套衬得他身形挺拔,正漫不经心地讲述游艇派对。“在元哥,年级第一被转校生抢了?”跟班的问话落下,张在元懒洋洋转身。
他英俊的脸上满是睥睨,目光先在金瑞妍脸上掠过一丝玩味,随即落在李贤洙身上——从泛黄的衬衫领口,到磨毛的书包带,再到陈旧的帆布鞋。那是一种纯粹的漠视,像看鞋底无关紧要的灰尘,连嘲讽都懒得给。
这道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刺骨,清晰划开他与这里的鸿沟。金瑞妍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低声催促:“我们进去吧。”
李贤洙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挨着垃圾桶;张在元在中心区域,金瑞妍则在靠窗的第二排——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班主任宣读校规时,“年级第一可获全额奖学金及SKY大学联合培养推荐”的话音刚落,李贤洙猛地抬头,指尖收紧。那是他必须抓住的光。
他在课本扉页用力写下:“裂缝里的光,也是光。”
窗外雨停了,云层裂开缝隙,几缕阳光恰好落在笔尖。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裂缝是精心设计的陷阱,有些光,是淬毒的磷火。更不知道,三个月后,他会跪在江南最肮脏的雨巷,为一撮白色“光”,将所有骄傲踩进污泥。
而这地狱的序曲,在他踏入教室的第一天,就被那道漠视的目光,无声奏响。
“哟,这不是我们班长大人吗?”朴大浩的戏谑打破死寂,“来找小相好?可惜啊,他现在归我管。”
金瑞妍没看他,目光死死锁在李贤洙身上,沉甸甸的让他窒息。她一步一步走来,雨水溅湿裙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在他面前蹲下——干净的校服瞬间浸进泥水。
她没有去碰他手里的袋子,只是轻轻握住他关节发白、沾满泥污的手。她的手很凉,却成了李贤洙冰窖般体温里,唯一的暖源。“贤洙,看着我,”她声音轻柔却清晰,“不管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
“轰——!”
李贤洙紧绷三个月的理智与忍耐,终被这突如其来的信任与温暖击溃。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奔涌而出,他像走失的孩子、绝境的野兽,发出嘶哑绝望的嚎哭,反手死死攥住金瑞妍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
“是……是张在元……”他泣不成声,“他让二黑打我……给我注射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控制不住……瑞妍,我控制不住自己啊!”
朴大浩脸色微变,随即又摆无赖:“小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在元哥只是让我跟你聊聊……”
金瑞妍猛地抬头,眼底的悲伤瞬间燃成冰冷怒火,竟让混迹街头的朴大浩下意识后退半步。她没理会他,只低头看向崩溃的李贤洙,语气决绝:“好,我知道了。我们再去一次警察局,这次我陪着你。”
她试图拉起李贤洙,可他瘫软如泥。朴大浩啐了口晦气,带着手下扬长而去,临走前丢来警告的嘲弄。
金瑞妍咬牙,半拖半抱地搀扶起他,两人踉踉跄跄朝着巷口微光挪去。离开前,李贤洙用尽残存力气,将手里浸泥的塑料袋扔进秽物垃圾桶。“不……不要了……”他喃喃低语。
金瑞妍扶着他,目光望向雨幕模糊的街道,决绝而坚定。警局明亮的灯光在前方等候,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身后的黑暗小巷依旧沉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地上凌乱的泥污、垃圾桶里的小袋子,见证着一个少年世界的崩塌。
崩塌的废墟里,是否能长出新的希望?李贤洙不知道,他只知道,握着他的那只手,从未松开。
雨还在下,汉江在黑暗中默默流淌,带走污浊与秘密,江面上的霓虹倒影,被雨水打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