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团和小圆守在崔不来房间的门口，警卫似的。
房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墨自杨吼：“你究竟在干什么？”
崔不来回吼：“没点灯，摔了一跤，爬起来还没站稳又撞墙了，回弹之后推倒桌子，桌子上的东西全砸了。”
墨自杨再吼：“小心突击检查。”
屋里又没动静了，好像刚刚是在说梦话似的。张果老说：
“老朽说，自己人就不比了吧。满天星说，你承认是‘自己人’了？我忽然也觉得有些不对，忙改口，我说饭后过量运动不好。他不依，说他不是医生，不懂饭后过量运动到底会出现什么具体伤害，但懂的人就不一样了，懂的人运动起来就会畏手畏脚。说着说着他十分阴险地笑了，又说这样一来，他的胜算就能上升到饱和状态。”
满山红真真是憋不住了，他问：“这样阴险吗？”
“教你听不懂人话就别乱放狗屁。”
“憋屁也是一门技术活儿……您说您说。打起来没有？”
墨自杨说：“我老爹是个君子，不爱动手。”
“老朽没想到满天星怕寒卉。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男人怕老婆？寒卉说话了，她说我俩的武功就算打到双双饿死也分不出高下，不如以酒量决胜，不伤和气。”说到这里，张果老停顿许久。
墨自杨问：“老爹输了？”
“寒卉的主意，我岂能不输？不过满天星就是一酒桶，老爹虽然也是酒桶，但与之相比……我找不到合适的比方。”
“您究竟是故意让赢，还是喝输了？”
“重要吗？”
“一般般。然后您就离开了小屋？”
“而且保证永世不再见寒卉。”
“然后您就此事耿耿于怀，以至于落东红不愿与您成亲？”
“她是个完美主义者，剔除不去‘小屋八年’带来的阴影；但又格外崇拜寒卉，不舍‘小屋八年’留下的精神，因此有了小般若庵。”
“再然后您又如何知晓寒卉失踪？”
“离开小屋后的第五个除夕夜，落红尼告诉我的。她说她跑过一趟壶臼山，但人去楼空。”
“她帮您找她？”
“也许是见我数年来一直落落寡欢；也许是因为深切的向往，而欲人为缔造与心中榜样的一面之缘。”
墨自杨问满山红：“这与你们天山满氏长达四代半的调查有无出入？我说的是寒卉无端失踪一事。”
满山红说：“据我族谱记载，寒卉当时并未跟随满天星返家，而是因为医书尚未完成而继续留守壶臼山。四年后，也就是小屋落成后的第十二个中秋，满天星又来了。可惜人去楼空，唯独邂逅落东红。回到天山又三年，他选择了再婚。但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寒卉的下落。尔后更是将此事立为祖训。”
“寒卉其实本有返家之意，经满天星这么一搅和却又再次改变注意。说明她这个人太过于主观。但这么一个缺点放在这么一个出色的医学家身上，也可以叫做个性。”墨自杨叹道，“说不清人这种东西。”
“满天星又何尝不是呢？一方雄才，却爱上了一个不回家的人。但小可还是觉得寒卉可爱、值得爱。”
“你小子懂个屁爱？”张果老说，“你小子就勉为其难地以为张果老一下，你以为今晚老朽所述值得相信吗？”
“无法不信。理由只有一个，若您说谎，以我天山满氏的性格，无法不找您寻仇。理论上落东红也有杀人嫌疑，但以我天山满氏的性格，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事隔百年，你们到底是在挖掘她的失踪之谜，还是想要她遗留的也许已经完成了的绝世医书？老朽想要绝对的答案。”
“既为祖训，则必须完成，哪怕完成不了，也得永远地执行下去。这就是天山满氏历代对这件事的看法。”满山红的回答却不遂张果老所愿，但转而又说：“小可略有不同，小可痴迷医学，确实心存私念，心想若能寻得寒卉之书，并得以一阅，小可甘愿以命相换。”
“没喝醉吧你？”
“天山满氏的武学因子代代遗传到位，酒量也是。”
“难得，咱仨可算是真真正正的同道中人。”墨自杨就汤碗倒了酒，“敬二位，中秋快乐。”
屋里再次传来崔不来的声音：“再难得也不能留宿，留宿了也只能跟果老睡一房。除了俩娘之外，我跟谁都睡不来。”
墨自杨喊：“出来把饭吃完了，马上大结局了。”
“我掐着时间点呢。”
“你不是爱热闹吗？”
“人是会变的，我现在怕吵。”
“壶臼山头的那个虎穴，够清净吧？我让你住到老。”
这边瞎囔囔，那边一老一少业已大喝特喝起来。
满山红知书达理，跟老人家中的老人家喝酒，三碗对一碗，偶尔还有附赠，直接将人家准备喝到过年的库存全干掉了。脸红了青，青了红，红了再青，但最后红不过来了，青着脸将所有喝下肚的加倍吐还给了张果老。月亮姐姐都溜了。整一院坝像出了水灾似的，一片狼藉，什么垃圾都有，崔不来就说大团和小圆捡到了好几根肠子吃。
这么吐肯定虚脱。但在两个大医生面前虚脱死不了。其实就是睡着了。浑身都是屎也没人敢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崔不来拿来了一张还未晒透的野猪皮给他盖上，用竹竿挑过去的。
子夜上下。张果老父女俩坐在瀑布边赏月。脚底水流，头上星月，心中虽无法做到彻底宁静，但这种中秋夜也称得上美好了。先静坐一个时辰，感受所能感受到的美好，排挤所能排挤的不美好。
张果老率先发言：“如果说天山满氏的‘寻亲’行为是一种精神，那么请问这种精神有无感染到你？”
墨自杨飞速地回答：“没有。”
“骗骗老爹都不成？大过节的。”
“崔不来那只小狐狸我都不骗，更不会骗您这头老牛郎了。”
再恢复静坐的状态。但不多久，张果老又吱声了：
“酒劲没退，压不住话多的毛病。”
墨自杨说：“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不是怕你不爱听吗？”
“大过节的，尽量听。”
“若非教不来那小子学武，你的武功早就荒废了。”
“再荒废也够用了，起码抓得住苍蝇，挡得了老虎。”
“上天给了你这么高的武功，就必有重任于你。”
“我的武功要么您教的，要么我自己学的，不是上天给的。我凭什么要接受它的重任？”
“不爱听了不是？”
“聊天嘛，您干吗这般当真？”
“老爹觉得你必须有自己专属的武学成就。你做得到。《落墨经》与《四季歌》都不能算是。”
“您为何非得要我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再不喜欢，武功也切切实实给你带来了好处。”
“您究竟想说什么？往常喝酒您没这么绕过。”
“你的病从学武中来，老爹以为也当在学武中找出相应的祛除办法。再辅以咱的医术，不是没希望。不能单等江仲逊，太玄了。”
“谁在等了？”
“聊天嘛，你干吗这般当真？”
“我倒是受到了寒卉精神的感染。我也想有一部属于自己的医学创作，相比于武功，医学更能惠及众生。”
“没有身体，何来创作？”
“时间还多的是，生命还是很顽强的。”
“知道老爹为何答应与你定居于此吗？”
“此前只知老爹对女儿百依百顺，而今才知您居心不良——欲寻寒卉之书。您认为它治得了我的病。您一天天三更半夜不睡，琢磨出来了吗？要我说，寒卉若留医书，决计跑不出小般若庵方圆半里之外。赶明儿您拿上铲子，一寸一寸地挖过去。”
“你如果将这过头的聪明好好利用在自己身上就好了。”
“其实我有，我无时不刻在锻炼自己的心志。您说，没有正确面对死亡的良好心态，何言其他？”
“老糊涂了我，始终以为你意懒心灰呢。不过在武功这一块，你委实不思进取。”张果老一拍脑袋，用力过猛，吓跑怀里的相连。
墨自杨笑：“别说您不懂水到渠成的道理。”
张果老喜逐颜开：“懂，老爹太懂了。但莫让老爹等太久。”
相连老来心慌，慌不择路，闹醒了客人。“二位早上好啊。”满山红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手中动作还维持着喝酒状，“小可有十足的理由怀疑您二位给我下了蒙汗药。”
墨自杨说：“不用怀疑，就是下了。”
张果老说：“醒酒药。”
满山红打了个倒退的踉跄：“小可的酒量退步如此生猛？”
“我看未必。”墨自杨说，“有可能是水土不服。”
“小墨好说辞。就是水土不服，绝然水土不服。”满山红艰难地迈过门槛，下了台阶，再找准系马的那棵树走去。
“这就走了？”
“走了。”
“回天山？”
“不。难得出一趟远门，小可要趁机访尽天下名医。若有所成，方敢再回壶臼山，否则与果老小墨毫无共同语言。”
“祝福你心想事成。”
“再见啦——”满山红上马，再用大绳子将自己的腰与大腿固定在马鞍上，半睡半醒地走了。
不得不赞扬一下他的马，他的马是蹲下来让他上的。这样的马要是卖了，不出三天还会自己跑回家。
“再见啦。”墨自杨望着他的被月光拉得漫长的背影，低声喃喃。不慎将最愁肠的心事吐露夜空。
张果老叹息：“又是一个好好人不做，偏偏找苦头吃的笨蛋。”
墨自杨低声说：“水云阔似乎也是。”
“一个为情，一个为学。都是好样的。”张果老起身，揉揉腿，又揉揉墨自杨的肩，“再不睡天就亮了。”
“大过节的，愿老爹有个好觉。”
“老爹希望你天天都能给我好觉。就从今儿开始算？”
“算。开始算吧。您老慢慢算。”
崔不来肯定是在等老头子滚蛋，人一进屋他就出现了。他往正想翻脸的墨自杨跟前递过一只手，手上托着萤石，而且故意将刻有“百药灌丛”的一面朝上。他说：“给。当作是中秋礼物，请笑纳。等不来长大了，会挣钱了，再送小墨一些实惠点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