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窦如云的短刀尖深深扎进树干，震得虎口发麻。
他转身时，斗篷下摆扫落一串积雪，正好落进薛兮宁脚边的浅坑里——那坑是方才她踉跄时踩出来的，此刻已被新雪填了小半，倒像她藏在粗布下的秘密，总在最不经意处漏出一角。
“王妃。”他的声音比雪风更冷，“那红绸带不是安胎络。”
薛兮宁靠在树后喘息，指尖还沾着方才抹在刀刃上的止血药粉。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小腹，粗布斗篷被树枝勾破了道小口，露出里面月白色中衣——哪里有什么隆起的孕态，不过是用棉花塞了团软布，外缠红绸带作障眼法。
“窦将军跟了十年，该知道他最恨被人欺瞒。”窦如云上前半步，阴影笼罩住她，“您拿他的并蒂莲肚兜当幌子，就不怕......”
“怕。”薛兮宁突然抬头，睫毛上沾的雪珠碎成细水，“所以我塞的棉花里掺了艾草。”她掀起斗篷下摆，露出系在腰间的小布袋，“前日在药堂抓的，烧起来有苦香。
若贺彦祯的人搜车，闻到这味儿，自然信我有了身孕。“
窦如云的瞳孔缩了缩。
他想起三日前在宅子里，薛兮宁确实去过药堂——那时他还以为她是为了治风寒，却不想她连艾草的气味都算计到了。
“您到底......”他喉结滚动，“装娇纵装了多久？”
“从穿书那日起。”薛兮宁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啪”地擦着，火星溅在枯枝上。
火光映得她眉眼分明，再不是从前那个会为了点心铺子关门就摔茶盏的娇小姐，“孟族的快马追来，不是冲我，是冲新得的密报。”她用树枝拨了拨火堆，“密报里说孟族小可汗刚满十三，国师阿古达握兵二十年，前月小可汗的乳母暴毙，您说这中间......”
“有裂痕。”窦如云接口，声音发涩。
他突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探报——孟族边境的粮草调度，竟同时出现小可汗和阿古达的虎符印信。
当时他只当是疏漏，如今想来，哪里是疏漏，分明是权力角力。
“所以我们不能往南去与玄甲卫汇合。”薛兮宁的手指在雪地上画出孟族王庭的轮廓，“阿古达的大军在南，小可汗的亲卫在北。
若我们绕开大军，直插王庭......“她的指甲深深掐进雪里，”小可汗要掌权，缺的是能替他撕开阿古达羽翼的刀。
而我们，就是这把刀。“
窦如云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马鞭。
那是亲赐的玄铁鞭，此刻竟被他攥出了汗。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随征北，曾见过草原上的狼——看似蜷缩在雪窝里，其实每根毛发都绷着，只等猎物露出破绽。
“王妃如何确定小可汗会信我们？”他问，声音里已没了先前的尖锐。
“因为他乳母的死因。”薛兮宁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展开是半块带血的银饰，“方才在巷口，我塞给许春柳的不只是桂花糖，还有这个。”她指尖拂过银饰上的云纹，“这是乳母贴身的信物，前日我在贺彦祯的暗室里找到的。”
窦如云的呼吸骤然一滞。
贺彦祯的暗室他去过，机关重重，连的影卫都折过两人。
可薛兮宁，那个从前连台阶都要丫鬟扶的娇小姐，竟能摸进去取东西？
“您早就在布局。”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从装病不肯见，到故意在贺彦祯面前摔碎他送的玉镯......”
“装娇纵是为了让他们觉得我好拿捏。”薛兮宁将银饰收进怀里，“贺彦祯要利用我引入套，阿古达要借我探大楚虚实，可他们都忘了——”她抬眼看向窦如云，目光像刀尖挑开蒙在镜子上的布，“我是穿书来的，早知道他们的棋谱。”
林外突然传来马嘶。
窦如云猛地抽刀转身，却见自家的青骓马从雪雾里钻出来，马背上挂着他落在车板夹层的干粮袋。
“该走了。”薛兮宁拍掉裙角的雪，“赶到王庭需七日，得在阿古达发现小可汗的动作前......”
“末将听命。”窦如云翻身上马，伸手拉她。
他的手掌触到她手腕时，突然想起从前她被贺彦祯推搡时，总装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可此刻这手腕，骨节分明，力道稳得像握惯了刀。
马鞭挥下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这不是恐惧，是终于看清对手后的震颤。
原来他们都错了，薛兮宁哪里是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儿，分明是藏在棉絮里的针，等的就是今天，扎进所有人的软处。
兴州城的驿馆里，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
朝廷特使李大人瞪圆了眼，盯着眼前的老捕头：“你是说，薛王妃亲自拎着短刀堵在偏厅，那奸细腿肚子直抖，当场就招了？”
“可不是！”老捕头搓着冻红的手，“那小娘子平时看着娇滴滴的，动起手来比咱们衙役还利索！
最奇的是，她早就算准了奸细会藏在西市米铺，连贺家暗桩的暗号都能背——您说这不是神人是啥？“
李大人摸着胡须直点头。
他昨日刚收到京里来的密信，说薛氏女是个痴恋男主的娇纵货，可眼下听这说法......他低头看了眼案上的密报，上面“薛兮宁”三个字力透纸背，竟比许多武将的手书还利落。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銮殿。
萧明德捏着密报的手在发抖。
烛火映得“王妃已离城，去向不明”几个字忽明忽暗，他想起三日前还听皇后说薛氏女“成日里只知斗蛐蛐”，此刻只觉喉间发苦。
“大家竟都看走了眼。”他喃喃自语，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启禀陛下，兴州八百里加急！”
萧明德猛地抬头，只见小太监捧着新密报跪行而来，黄绢上的朱印还带着湿气。
他伸手去接时，袖中滑落个玉牌——那是前日贺彦祯托人送来的，说薛兮宁“愚钝可制”。
此刻玉牌摔在地上，裂成两半。
而在更北的草原上，薛兮宁裹紧斗篷，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王庭金顶。
她摸了摸腰间的银饰，那里贴着给的虎符，还带着体温。
“窦将军，”她转头笑道，“你说等我们把阿古达的罪证送到小可汗手里，京里会有什么动静？”
窦如云拉紧缰绳，风雪灌进领口，却不及他心头翻涌的热意。
他望着她被风吹得泛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常说的“大楚的刀要藏在鞘里”——原来最好的刀，从来不是明晃晃的，而是像眼前这人，裹着娇纵的鞘，藏着能断金的刃。
而此刻的京城，某个冷清的偏殿里，萧承魏正翻着刚收到的邸报。
当他看到“兴州王妃智擒奸细”的字样时，手指猛地一紧，将纸页攥出了褶皱。
他望着窗外飘雪，忽然笑了——这天下，怕是要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