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柳刚要替薛兮宁放下妆台的银簪,院外忽有脚步声碎雪而来。
“王妃,窦副将求见。”小丫鬟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进内室。
薛兮宁指尖的银簪“当啷”坠在妆奁里。
她望着镜中自己眼尾的红痣,那点红像被雪水浸过,愈发艳得惊心——窦建宏方才那声嘶吼,到底把这条大鱼引出来了。
“请去前厅。”她理了理袖口金线绣的缠枝莲,对许春柳道,“把那盏青玉灯带上。”
前厅的炭盆烧得正旺,窦如云立在暖阁里,玄色锦袍上还沾着雪屑。
他抬头见薛兮宁进来,眼尾微挑,作了个极为标准的军礼:“末将参见王妃。”
薛兮宁在主位坐下,许春柳将青玉灯搁在案上。
暖黄的光漫开,恰好照亮窦如云腰间的玉佩——羊脂玉,雕着云纹,与窦建宏临死前抓碎的半块残玉纹路严丝合缝。
“窦副将这礼,倒比周将军还规矩。”她端起茶盏,“骁骑营的军礼,确实讲究。”
窦如云的手指在身侧蜷了蜷。
他望着薛兮宁茶盏里晃动的倒影,忽然笑了:“王妃说笑了,末将不过是行伍出身......”
“行伍出身的人,握刀的手不会有茧。”薛兮宁打断他,“可你左手虎口的茧,是常年握骑枪磨出来的。”她屈指叩了叩案几,“骁骑营的骑枪,枪柄裹的是鲨鱼皮,磨出的茧形状像片柳叶——对吗,窦将军?”
窦如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盯着薛兮宁的眼睛,那双眼尾上挑的眸子里,映着青玉灯的光,亮得像淬了冰的刀。
“三年前漠北之战,骁骑营夜袭敌营,带头破阵的少将,左肋中过一箭。”薛兮宁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箭伤在左乳下三寸,愈合后留了道月牙形的疤——需要末将宽衣验证吗?”
窦如云后退半步,后背抵上雕花隔断。
他望着薛兮宁袖中露出的半截扇骨,忽然想起窦建宏咽气前说的“符咒”,喉结滚动两下:“王妃...如何知晓?”
“你前天递的军情密报里,写着‘漠北草原七月飞雪’。”薛兮宁的扇骨轻轻敲在他腕间脉门,“可漠北七月的雪,落地即化,绝不会在马蹄印里积半指深——只有当年在骁骑营待过三年,跟着大军追着雪线跑的人,才会把雪写得那么实。”
窦如云的额角渗出冷汗。
他忽然单膝跪地,玄色锦袍在雪地上铺开:“末将服了。
王妃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你?”薛兮宁弯腰替他理了理被揉皱的衣领,“我要你活着,替我给孟族可汗递句话。”
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袁守志掀帘冲进来,腰间佩刀撞得门框咚咚响:“王妃!
窦副将的亲兵队往大帅营帐去了,小的拦不住——“
“慌什么?”薛兮宁从鬓间拔下支赤金步摇,轻轻一按,步摇顶端的珍珠“咔”地裂开,露出张染着朱砂的符纸。
她将符纸递给许春柳:“去,把这个给大帅。”
袁守志盯着那符纸直瞪眼:“这...这不是前日您求的求子符吗?”
“是求子符。”薛兮宁指尖摩挲着符纸边缘的金漆云纹,“但大帅知道,若我连求第三张,定是有急事。”她抬眼望向窗外翻涌的雪幕,“上回我求第二张时,还是刚嫁给他那会儿——他说要在符里写满我们的名字。”
许春柳捧着符纸跑出去时,正站在营帐外看雪。
他接过符纸的瞬间,指节猛地收紧——这张符纸的边角有两道极浅的折痕,正是他前日替薛兮宁整理妆匣时,不小心压出来的。
“旧符。”他低笑一声,声音里淬着冰,“沈昭,去把送符的人拿下。”
沈昭的刀光掠过雪地时,那名伪装成小丫鬟的孟族细作正踮脚往营帐里探。
她望着突然围上来的玄甲卫,脸上的得意还没褪去,就被按在雪地上,鬓边的珠花碎了一地。
“大帅英明。”沈昭将细作的匕首掷在脚边,“这匕首柄上刻着孟族狼头。”
捏着符纸转身,雪落在他肩甲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望着前院那盏晃动的青玉灯,忽然想起薛兮宁昨日替他整理铠甲时说的话:“若有一日我要使诈,定会让你先看出破绽。”
此时前厅里,窦如云正盯着薛兮宁,眼神像在看什么怪物:“王妃要末将做孟族内应?
末将从前杀过你们的边军——“
“所以我要亲自跟你回敌营。”薛兮宁坐回主位,将碎成两截的扇骨收进袖中,“你当孟族可汗为何派你来?
他要的是我这条大鱼。“她望着窦如云震惊到发白的脸,忽然笑了,”怎么?
怕我死在敌营里?“
“末将不敢!”窦如云急得直搓手,“敌营里全是狼,您金枝玉叶的——”
青玉灯的烛芯“噼啪”爆了朵灯花。
薛兮宁望着跳动的火光,眼尾的红痣跟着晃了晃:“我若死了,会踏平孟族王庭。
可我若活着......“她顿了顿,”他会把整个草原都捧到我脚下。“
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袁守志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封染了泥的信:“王妃,益州城来的急报,林参军派的人说......”他扫了眼窦如云,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薛兮宁接过信,指尖在火漆上轻轻一按。
信里飘出缕极淡的沉水香——是林代煜常用的熏香。
她望着信上“干”字押的暗印,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先收着。”
窦如云望着她这副模样,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终于明白窦建宏临死前那声“窦如云不会放过你”有多可笑——眼前这女子,哪里需要谁放过?
她分明是要自己挑开所有棋局,把命运的线,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雪还在下。
远处传来更鼓响,已是三更天。
薛兮宁望着窗外被雪覆盖的深痕,忽然想起窦建宏挣扎时抓出的印记。
现在那些痕迹早被雪埋了,可她知道,等春天雪化时,泥土里会钻出草芽,把那些伤痕,变成新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