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雪雾翻涌如浪,裹着杂沓的马蹄声漫上山顶。
薛兮宁指尖的茶盏腾起白雾,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她望着院外被积雪压弯的竹枝突然颤动——是邱元敬的官靴碾过雪地的声响,带着股火烧火燎的急切。
“王妃!”邱元敬冲过影壁时,官服前襟还沾着未擦净的雪渣,腰间玉牌撞在门框上发出脆响。
他身后跟着兴州六七个文武官员,个个喘得像拉风箱,额角的汗混着融化的雪水,在下巴上坠成冰珠子。
薛兮宁抬眼,正撞进邱元敬发红的眼眶。
这位平日最讲究官仪的知州此刻连朝冠都歪了,帽翅上的东珠晃得人眼花:“末将方才听门房说有刺客......”他扫过院中被捆成粽子的窦建宏,喉结猛滚两下,“是末将失职!
竟让奸细混到王妃跟前!“
话音未落,院外又传来刀剑相击的清响。
薛兮宁侧耳,听出是萧云卫的制式环首刀与厚背朴刀相撞的闷响——那是陈铁山的人。
她指尖在茶盏沿轻轻一叩,许春柳立刻会意,掀帘出去传话。
“陈统领,”沈昭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萧帅有令,兴州防务暂由萧云卫接管。”
“放屁!”陈铁山的暴喝震得窗纸簌簌响,“老子守了兴州八年,轮得到你们这些京里来的毛头小子指手画脚?”
薛兮宁放下茶盏,杯底与石桌相碰发出轻响。
这声响像根细针,精准扎破了院内外的紧绷。
邱元敬猛地转身,官靴在雪地上犁出两道深沟:“陈铁山!
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院外的对峙声突然静了。
薛兮宁透过廊下的冰棱望去,只见陈铁山握着刀柄的手在抖,指节白得像雪,而他对面的萧云卫统领沈昭,剑眉下的目光冷得能凿穿人。
直到马蹄声从侧院传来,袁守志掀帘而入,腰间悬着的金牌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都住手!”袁守志扯着公鸭嗓喊,“萧帅手谕在此——”他抖开黄绢,“兴州一应防务,着袁守志暂领。”
陈铁山的刀“当啷”落地。
他瞪着袁守志腰间的金牌,突然踉跄两步扶住墙:“你......你不是陈铁山的文书?”
“陈铁山半月前就被孟族奸细毒杀了。”薛兮宁的声音像一片薄冰,“这位袁大人,是萧帅安插在陈府三年的暗桩。”
院外的萧云卫们同时收刀入鞘,金属摩擦声此起彼伏。
陈铁山的亲信们面面相觑,有人腿一软跪在雪地里,额头砸出个血窟窿。
邱元敬的官帽“啪”地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发现自己的手竟比雪还凉。
“至于这位窦建宏窦大人......”薛兮宁转身看向地上的窦建宏。
方才还晕过去的人此刻已醒了,脖颈被绳索勒得发红,眼里却还燃着不甘的火,“真当本王妃看不出破绽?”
窦建宏突然笑了,笑声里浸着冰碴:“王妃好手段。
可末将不过是来送药,何错之有?“
“送药?”薛兮宁指尖挑起他腰间的玉牌,“郑守正的兴元军里,什么时候有戴和田籽料的参将了?”她屈指一弹,玉牌撞在窦建宏额头上,“再说了,郑守正最是个会来事的,当年在御前献捷,能把圣上说的每句话都编成颂诗。”
她蹲下身,与窦建宏平视:“可你呢?
本王妃说’这药苦‘,你连句’良药苦口利于病‘都懒得说。“薛兮宁的眼尾微微上挑,”惯于高位的人,连奉承都嫌麻烦——不是心里有恃无恐,就是根本没把本王妃放在眼里。“
窦建宏的瞳孔骤缩。
他突然剧烈挣扎,绳索勒得手腕渗出血:“你早就算计好了!”
“算计?”薛兮宁站起身,许春柳立刻递来锦帕。
她慢条斯理擦着指尖,“不过是些破绽太明显。
你说药是郑守正亲自煎的,可郑夫人有手汗症,他煎药必戴鹿皮手套,药罐边沿哪会有指印?“
“你说雪夜赶路怕药凉,用了暖炉。”她忽然轻笑,“可暖炉里烧的是松炭,松烟会在药汁里沉一层黑渣——你端来的那碗,清得能照见人影。”
窦建宏的脸霎时惨白。
他望着薛兮宁脚边的药碗残汁,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你说,”薛兮宁忽然用扇骨挑起他一缕头发,“若你当时恭维我一句‘王妃金枝玉叶,吃不得苦’,这局是不是还能拖到援兵来?”
全场寂静。
连雪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窦建宏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雪地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望着薛兮宁袖中若隐若现的符咒,突然嘶声:“你......你早知道......”
“知道什么?”薛兮宁转身看向周平,“周将军,孟族奸细勾结内鬼,该怎么处置?”
周平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窦建宏扭曲的脸,又看了看薛兮宁漫不经心转着扇骨的模样,突然觉得后颈发凉——这位王妃哪里是被捧在手心的娇小姐,分明是只敛着爪子的雪豹,等猎物自己撞进网里。
“末将这就押人回营!”周平挥了挥手,几个士兵上前拖窦建宏。
那人却突然扭头,盯着薛兮宁身后的廊柱喊:“窦如云不会放过你!”
薛兮宁的扇骨“咔”地折断。
她望着窦建宏被拖走的背影,指尖捏着断裂的扇骨,在掌心掐出红痕。
雪雾漫过廊角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道横在雪地上的刀。
“窦如云?”邱元敬凑过来,“莫不是......”
“没什么。”薛兮宁转身往内室走,珠钗上的红珊瑚在雪地里晃成一点血。
她摸出袖中被体温焐热的符咒,忽然低笑一声,“有些旧账,总要慢慢算。”
许春柳跟着进去时,见她站在妆台前,正对着铜镜整理鬓发。
镜中映出她眼尾的红痣,像滴未干的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院外的脚印渐渐掩埋,只留下窦建宏方才挣扎时,在雪地上抓出的几道深痕,像谁在命运里划下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