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薛兮宁望着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狐裘袖口的绒毛。
方才沈昭说萧云卫统领求见时,她应了声“请”,可等那穿玄色劲装的男子单膝跪地报上姓名时,她才后知后觉——连守她的人都挑了最精锐的,分明是铁了心要把她困在兴州。
“末将奉殿下令,寸步不离保护夫人。”统领的声音像块冷铁,震得她耳膜发颤。
薛兮宁盯着他腰间悬的鎏金腰牌,那是萧云卫独有的虎纹标记,三年前她跟着阅兵时见过,当时他还笑着说“这是我最锋利的刀”,如今这刀却成了困住她的笼。
“知道了。”她垂下手,狐裘滑下半边肩膀也懒得拽,“你且退下,我想静一静。”
帐门重新合上时,炭火盆“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青砖上,转瞬就灭了。
薛兮宁突然想起方才翻身上马的模样——他的玄甲在雪地里泛着冷光,连头也没回。
她追出去那几步,靴底踩着新积的雪,咯吱声比心跳还响,可他的背影始终绷得像根弦,直到马蹄声彻底淹没在风雪里。
“景宣!”她终究没忍住,在他快出营门时喊了一声。
玄甲的身影顿住,战马喷着白气转了半圈。
侧过脸,眉峰上落了层薄雪,眼神却比雪还凉:“阿宁?”
她攥紧袖口,喉咙发涩:“我想随军。”话出口才惊觉自己声音发颤,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你从前说……说行军不是男子的专利。”
翻身下马,玄甲相撞的脆响惊得她后退半步。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狐裘,指腹擦过她冻红的耳垂,语气却硬得像块石头:“从前是从前。”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成婚后他亲手给她戴上的,“益州叛军的箭不长眼,我不能拿你的命赌。”
“我不是要你赌!”薛兮宁急了,拽住他的甲绳,“我只是……只是不想你一个人扛。”
帐外巡营的火把在雪幕里明明灭灭,映得的眼睛像两口深潭。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听。”
强而有力的心跳透过玄甲传来,震得她掌心发麻。
“这颗心,要是少跳半下,”他低头吻她发顶,气息裹着雪的冷,“你让我怎么活?”
薛兮宁的眼泪突然涌出来,砸在他甲片上,洇出个淡青的水痕。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总这样,用最温柔的刀割她的软处,让她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回帐去。”替她擦了擦眼泪,翻身上马时又补了句,“等我平了益州,带你去看未名湖的冰灯。”
冰灯?
她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突然想起去年上元节,他也是这样说,结果被西北军报绊住脚,最后是她裹着他的大氅,在城头陪他看了半宿冷月亮。
那时她还笑他说话不算数,如今才明白,原来最狠的不是食言,是连“算数”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日头偏西时,刘贞的马车碾着雪来了。
兴州城离军营二十里,她坐的青布小轿帘子上还沾着泥点,手里却捧了个朱漆食盒,掀开时冒起热腾腾的白气:“我今早起来发了桂花糕,知道阿宁爱吃甜的。”
薛兮宁接过一块,梅花形的糕体上撒着金箔,咬下去却像嚼棉花。
刘贞坐在她对面,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在膝头折出细纹:“我家那口子昨日还说,殿下这次出兵必定势如破竹。阿宁你且宽心,不过月余就能——”
“姐姐。”薛兮宁打断她,手指绞着帕子,“你说,是不是我太弱了?”
刘贞愣了愣,伸手覆住她的手背:“傻丫头,谁弱了?你当年在围猎场敢徒手抓兔子,我可连兔子耳朵都不敢碰。”
“那是从前。”薛兮宁望着烛火里晃动的影子,“现在的我,连跟着他走一步都做不到。”
帐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烛芯噼啪响,将两人的影子揉成一团。
刘贞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只把食盒里的桂花糕往她手边推了推。
夜更深时,薛兮宁裹着被子坐在塌上,怀里还抱着刘贞留下的食盒。
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慌。
她突然想起方才刘贞走时说的话:“我让车夫留了辆马车在营外,你要是闷了,明日我陪你去城门口看雪。”
可城门有什么好看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正要吹灭蜡烛,忽然听见帐外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那声音不像巡营的队伍,倒像两匹马,跑得急了些,在雪地里踩出“嗒嗒”的脆响。
“夫人,萧云卫统领说营外有两个行商求见。”许春柳掀帘进来,手里捧着热粥,“说是从南边来的,带了些……”
薛兮宁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帐帘缝隙外。
雪光映着两匹黑马的影子,马上的人裹着厚斗篷,连脸都遮得严实。
其中一个掀了掀斗笠,露出半张轮廓——下颌线很锋利,像刀刻的。
“让他们明日再来。”她垂下眼,搅着粥里的红枣,“这么晚了,别放无关人等进营。”
许春柳应了声退下,帐外的马蹄声却没立刻走。
薛兮宁竖着耳朵听,隐约听见几句压低的对话,风卷着雪灌进来,只捕捉到几个词:“……兴州防务……”“……贺公子交代……”
她捏着勺子的手突然收紧,瓷勺在碗沿磕出清脆的响。
窗外的马蹄声终于远了,可那几个字像根刺,扎得她后颈发疼——贺彦祯,这个名字她以为已经甩在身后了,怎么又阴魂不散地跟来了?
雪还在下,落在帐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薛兮宁望着烛火里跳动的灯花,突然想起临走前说的“等我回来”。
她摸了摸腕间的翡翠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爬进心里——这次,怕是要等来些不速之客了。
马蹄铁凿进雪地的脆响刺破寒夜,陶舟的斗篷下摆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偏头瞥了眼身侧的李知书,对方脸上还挂着未解的困惑:“陶统领,主子让咱们星夜兼程赶去兴州,说是要‘护着大姑娘’——可那薛兮宁早该被殿下厌弃了,护她作甚?”
陶舟喉咙发紧。
三天前贺彦祯在暗室里说的话又浮上来:“有些刀要捅在最恰当的时候,现在若让的人动了她……”当时烛火在主子眼底晃出幽光,陶舟分明看见他指节抵着案几,青血管像条蛇般爬过手背。
他攥紧缰绳,雪粒子打在斗笠边缘,“李兄弟,你记着,主子要的从来不是表面的周全。”
话音未落,前方忽有火光摇曳。
兴州城门楼的轮廓在雪幕里显出来,灯笼上“兴”字被风吹得转了半圈,映得守城门的士兵甲胄泛着冷光。
陶舟踢了下马腹,两骑在离城门十步处停住,他摘下斗笠,露出腰间半块虎纹腰牌——那是贺彦祯用手段从萧云卫逃兵身上扒来的。
“官爷,”他扯着嗓子喊,“我们是兴元军前锋营的,奉殿下调令来送密信!”
守城校尉眯眼凑近,火把映得腰牌上的纹路清晰可辨。
他刚要放行,忽听身后传来咳嗽声。
邱元敬裹着狐皮大氅从阴影里踱出来,酒糟鼻被冻得通红:“大半夜的送什么密信?”他瞥了眼腰牌,又扫过陶舟二人泛白的指节,突然笑出满脸褶子,“正好,我正要去营里找萧云卫旧部,你们跟着我,省得迷了路。”
陶舟与李知书对视一眼。
李知书的手悄悄摸向腰间短刀,却被陶舟用靴尖轻踢了下——邱元敬这老滑头,怕是想借他们在跟前讨个好。
陶舟立刻堆出笑:“有邱大人带路,那是再好不过。”
城门吱呀打开时,半山宅院的窗纸正被风掀起一角。
萧栈洲立在院外老槐树下,仰头望着那盏未熄的灯笼。
他身后随从压低声音:“主子,薛氏的护卫都是萧云卫精锐,咱们——”
“王妃当真手无寸铁?”萧栈洲打断他,目光锁住窗内晃动的人影。
那是个穿月白袄子的姑娘,正俯身在案前写什么,发尾垂落时扫过砚台,溅了袖口几点墨痕。
随从低笑:“主子要的从来不是城,是心。”
夜风突然卷着雪粒灌进领口,萧栈洲摸了摸腰间玉牌——那是贺彦祯亲手刻的“随云”二字。
他望着窗内的人,喉结动了动:“去查查她房里的炭盆烧得可暖,别让她着了凉。”
此时薛兮宁正握着笔,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半行“景宣”。
许春柳端着热姜茶进来时,她正盯着砚台里凝结的墨发呆。
“夫人,刘夫人差人送了蜜渍金桔来。”许春柳把青瓷碟放在她手边,“说是新腌的,甜得很。”
薛兮宁捏起一颗金桔,蜜水沾在指尖。
帐外突然传来巡夜的梆子声,比往常急促了些。
她想起方才那两个行商的话,“兴州防务”“贺公子交代”在耳边打转。
腕间的翡翠镯子突然硌得慌,她摘下来攥在手心,冰凉的玉贴着掌纹。
“春柳,”她突然开口,“去把萧云卫统领叫来。”许春柳应了声要走,又被她喊住,“再让人把营里的火把都挑亮些,雪夜最容易藏人。”
许春柳掀帘出去时,风卷着雪扑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薛兮宁望着案上的蜜渍金桔,甜香混着雪的冷,在鼻尖萦绕。
她伸手拨了拨炭盆里的红炭,火星子噼啪炸响,像极了三年前围猎场里,替她烤兔子时的动静。
那时他说“阿宁要什么,我都给”,如今她只想要他平安回来,却连随军的资格都没有。
炭盆里的炭块突然裂开条缝,露出里面未燃尽的黑核。
薛兮宁盯着那点黑,喉间泛起金桔的甜,却比黄连还苦。
她不知道此刻兴州城的某个巷子里,陶舟正借着邱元敬的灯笼,将营防图的大致布局记在心里;也不知道半山宅院的槐树上,萧栈洲的随从正用刀割开树皮,将密信塞进去。
她只知道,雪越下越大了,大得像要把所有秘密都埋在这白地里——可有些种子,早就趁着夜色,悄悄发了芽。
许春柳掀帘进来时,她正捏着第二颗金桔。
蜜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景宣”二字上,将墨迹晕成团模糊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