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雪落了整夜,次日早朝时,丹墀下的青砖还凝着白霜。
方良觉站在下首,玄色官服衬得眉眼冷硬如刀。
他望着阶下跪成一片的官员,突然甩袖拍在案几上:“好一群白眼狼!巴州时疫,王妃派医女守你们三天三夜;巴州大旱,王妃冒死端了囤粮的乡绅——今日倒好,竟在茶肆说‘王妃不过会耍些后宅手段’?”
跪在最前的万世荣肩头剧烈发抖。
他昨日被薛兮宁揭出收蜀锦的丑事,此刻方良觉的斥骂像烧红的铁钎,直戳得他额头冷汗砸在砖上:“臣、臣一时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方良觉一步跨下台阶,靴底碾过万世荣的衣角,“刘大人昨日被刀架脖子时尿了裤子,你们在偏殿外听着动静,倒笑他‘没出息’——这就是你们对救命恩人的敬意?”他突然弯腰,指尖几乎戳到刘贞的鼻尖,“刘大人,你昨日晕过去前,可听见他们说‘这等蠢材也配当差’?”
刘贞浑身筛糠,昨日被刀背拍醒时的羞辱涌上来,眼眶瞬间红了:“方大人,臣、臣知错……”
“知错?”薛兮宁的声音从暖阁传来,清润里裹着冰碴。
她斜倚在描金软榻上,指尖转着茶盏,眼尾的朱砂在炭盆映下像团将熄的火,“那就去向刘大人告罪吧。”
“告罪?”陈大人抬头,脸上还带着昨日被吓白的气色,“王妃这是何意?”
薛兮宁放下茶盏,瓷与木的碰撞声惊得殿角铜鹤振翅。
她托着腮,眉梢微挑:“昨日刘大人被吓出屎尿,你们在偏殿外笑他,今日不该当面赔个不是?难不成要本宫再请出那把刽子刀?”
殿内温度骤降。
刘贞咬着牙站起来,双手攥得发白。
他望着阶下缩成一团的同僚,喉结动了动,正要说话,却见两个小太监抬着个红漆木盆进来——蒸腾的热气里浮着几截艾草,却混着股酸腐的恶臭。
“这是本宫让人给刘大人煮的压惊水。”薛兮宁笑意更浓,“刘大人,端给各位大人看看。”
刘贞接过木盆的瞬间,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分明是他昨日换下的脏裤衩泡过的洗脚水!
他捧着木盆往前走,手腕突然一软,“哗啦”一声,深褐色的脏水全泼在万世荣胸前。
酸臭的气味瞬间炸开,混着艾草的苦香直往人鼻腔里钻。
万世荣跳起来,锦袍前襟全湿,污渍顺着衣襟滴在青石板上:“你、你故意的!”
“对不住对不住!”刘贞手忙脚乱去擦,木盆又晃了晃,脏水溅到陈大人身上。
陈大人捂着鼻子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案几,笔墨纸砚“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薛兮宁用帕子掩着唇,眼里却冷得像雪水。
她望着这群在脏水里扑腾的官员,昨日还梗着脖子说“王妃不过是个后宅妇人”,今日倒成了连洗脚水都躲不开的笑话。
坐在主位上,指尖轻叩扶手。
他望着薛兮宁微扬的下颌,突然想起昨日她展开带血羊皮时的模样——明明是被娇养长大的贵女,偏生眼里有刀,能把人心底的脏东西都剜出来晒。
“够了。”他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银针戳破了满殿的喧嚣。
众人瞬间静下来,连刘贞都举着湿淋淋的手不敢动。
“明日起,各衙门的账册送王府过目。”扫过众人,目光落在万世荣胸前的污渍上,“若再让本宫发现克扣粮饷、私收贿赂……”他顿了顿,“那盆水,便换成凌迟的刀。”
群臣连滚带爬退下时,方良觉望着他们佝偻的背影,嘴角终于勾了勾。
他转身要去整理奏报,却见薛兮宁正盯着廊下的雪——那只带血的孤雁不知何时飞走了,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爪印。
与此同时,益州城的北城门正掀起腥风。
干子逊裹着道袍混在香客里,掌心全是汗。
他伪装成云游道士“云逸子”,凭一手看相的本事过了三道盘查,此刻离城门只剩十步。
只要进了城,找到那处隐秘宅门,就能把密信交到……
“停!”
一声断喝惊得干子逊脊背发紧。
他抬头,只见城门楼子上站着个身披玄甲的将军,浓眉倒竖,正是益州守将姚明辉。
“所有香客,脱了道袍检查!”姚明辉的声音像滚雷,“近日有刺客混入,莫要怪某家刀快!”
干子逊喉结动了动。
他早听说姚明辉是的死忠,查起细作来比鹰犬还狠。
他刚想往人群里缩,两个兵卒已拎着朴刀过来:“道爷,借道袍一观。”
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
干子逊强作镇定解道袍,指尖却抖得系不上绳结。
就在道袍要滑落的刹那,他瞥见城门外官道上——
一匹黑马踏雪而来,马上坐着个穿墨绿锦袍的男子。
他面容昳丽,眼尾点着金粉,明明是副贵公子模样,却带着股阴鸷。
干子逊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人——桑措诺,敌国国师,精通蛊术读心,此次潜入大晋正是为配合他刺杀苏景宣。
可此刻桑措诺出现在益州,分明坏了计划!
“道爷,磨蹭什么?”兵卒的刀尖抵住他后腰。
干子逊心一横,挥袖甩出三把淬毒柳叶镖,转身往城门里冲。
姚明辉在城楼上大喝:“放箭!”
利箭破空而来,干子逊左躲右闪,肩头还是中了一箭。
他咬着牙往前跑,余光瞥见桑措诺已翻身下马,指尖夹着半片青铜蛊牌,正朝他露出笑意。
“完了……”干子逊脑子里嗡的一声。
桑措诺若见到苏景宣,定会识破她身份,而他主子要的是活苏景宣,不是暴露的尸体。
此刻他浑身是血,身后追兵渐近,前方桑措诺的蛊毒顺着风飘来,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若被抓住,只能把知道的全抖出来……”
雪越下越大,益州城角楼上“萧”字帅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干子逊在雪地里跌了个跟头,嘴里尝到血的甜腥。
他望着逐渐逼近的桑措诺,突然笑了——或许,这就是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