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说变就变。
灰蒙蒙的雨丝从铅色的云层里斜斜地织下来，连着下了两天，不见停歇。雨声是持续不断的“沙沙”低语，像无数细针扎在铁皮棚顶上；空气湿得能拧出水，皮肤裸露处泛起一层黏腻凉意，呼吸时鼻腔里满是土腥与霉斑混合的微酸气息；废墟里到处都是积水洼，倒映着一张张阴郁的脸，水面浮着枯叶与油膜，在铅灰天光下泛出病态的虹彩。
几个刚从外面拾荒回来的幸存者，靠在食堂门口避雨，身上盖着破旧的油布，布面被雨水泡得发硬，边缘卷曲翘起，蹭着脖颈时刮得生疼；有人开始咳嗽，是那种从胸腔深处传来的、压抑的闷响，带着痰音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锈蚀的肋骨间抽动。
一个接着一个，像会传染。
顾昀正在擦拭灶台，粗陶台面沁着凉意，抹布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他能感觉到空气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潮气和低落——它沉在舌根，涩而微苦；连趴在灶膛下的阿黄，都懒洋洋地蜷着，尾巴尖偶尔一颤，肚皮随缓慢呼吸起伏，热烘烘的毛尖蹭着滚烫的灶壁，发出极轻的“簌簌”声。
他放下抹布，在视野中唤出了系统光幕。
【温馨小馆】的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多了一行小字——【百草煨骨汤】。
这是店铺升级后，系统商城解锁的新配方，注释很简单：祛湿驱寒，安抚心神。
顾昀的目光落在配方所需的食材上。
七种野菜，三种菌菇，还有最关键的一味——陈皮。
他抬起头，看向门外那些缩着肩膀、脸色苍白的人，雨水顺着他们额角流进衣领，留下蜿蜒的湿痕；嘴唇泛青，指尖冻得微微发紫，正无意识地搓着彼此的手背取暖。
“灰鼠。”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的“沙沙”底噪，像一枚石子投入静水。
一直蹲在门槛上发呆的灰鼠猛地回头，那双总是滴溜乱转的眼睛里，此刻也透着几分倦意，眼白泛着血丝，睫毛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
“地图上标过，东边那片山坡背后，有几丛野姜和艾草。”顾昀的声音平静，“你带几个腿脚利索的，去看看还能找到什么。注意安全，天黑前必须回来。”
灰鼠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活力，用力点头，招呼着几个半大孩子，披上简陋的雨具就冲进了雨幕里，雨点砸在塑料布上噼啪作响，泥浆从他们脚踝溅起，又迅速被新落下的雨水冲淡。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大了。风卷着雨斜扑进来，带来一股刺骨的凉意，吹得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忽明忽暗，飘出几缕青白烟气。
傍晚时分，灰鼠他们浑身湿透地跑了回来，像一群落汤鸡，头发紧贴头皮，衣服沉甸甸地往下滴水，鞋底裹着厚厚的褐红泥巴，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的闷响。
他们把采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堆在案板上，脸上满是沮丧。
“顾哥，就找到这些。”灰鼠的声音带着歉意，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潮湿空气里迅速消散，“雨太大，好多东西都烂在泥里了。”
案板上，零零散散地摆着几样野菜和两三种还能辨认的菌子，一共只有五样，离配方要求还差得远，叶片蔫软发黑，菌伞边缘已现溃烂的灰斑，散发出微弱的、类似腐叶堆发酵的土腥气。
食堂里的气氛更加沉闷了，连阿黄都把耳朵向后压平，喉咙里滚着低低的呜噜声。
顾昀没说话，他只是将那些沾满泥水的野菜一根根捡起来，仔细地清洗，冰凉的井水激得指尖发麻，泥沙从根须间簌簌剥落，水流冲刷着根茎，也冲刷着屋子里几乎凝固的沉默，水声“哗啦…哗啦…”成了唯一节拍。
就在这时，一道橘黄色的影子闪电般窜了进来。
是阿黄。
它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几步跳上灶台，稳稳地蹲在顾昀手边，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腕，胡须扫过皮肤，痒而温热；然后把嘴里的东西吐在了案板上。
那是一小片干硬的橘子皮，边缘已经卷曲，颜色深沉，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褐色的光泽；表面覆着细密的霜状结晶，指尖捻起时发出细微的“咔嚓”脆响。
一股极其复杂又醇厚的香气，瞬间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开一丝缝隙，初闻是陈年果皮的微辛，继而浮起蜜饯般的甘甜，尾调却沉着药香与木质暖意，像被阳光晒透的老木匣子突然掀开盖。
顾昀的手指停住了。
他捏起那片橘皮，指腹传来一种熟悉的、经过岁月打磨后的粗糙质感，沟壑纵横，微刺，却温润如包浆；这味道，这色泽……是他父亲还在时，亲手腌制晒干的最后一批陈皮。
他以为早就在那场大火里烧光了。
原来没有。
他低头看着阿黄，那只猫正仰着头，用它那双金色的竖瞳安静地回望他，瞳孔在昏暗光线下缩成两道细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震动透过案板隐隐传来。
顾昀没再犹豫。
他找出那口最厚实的陶罐，将处理好的野菜、菌菇，连同那片珍贵的陈皮，一同投入罐中。野菜入水时“噗”地轻响，菌子沉底时漾开一圈微浊涟漪。
没有骨头，他就用泡发干菇的水做底，又加了半勺熬腊肉时撇出的猪油，油珠在水面缓缓旋转，泛着琥珀色的柔光，滴入罐中时“滋啦”一声轻爆，腾起一缕白烟，脂香混着陈皮气息骤然拔高。
他把陶罐架在灶膛的文火上，盖上盖子，让火焰舔舐着罐底，用最慢的速度，煨炖。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
六个小时。
从天黑到深夜，雨声淅淅沥沥，食堂里的人们裹着毯子，昏昏欲睡。毯子是粗麻混破棉絮织成，摩擦皮肤时发出“窸窣”声，带着陈年汗渍与阳光暴晒后的微咸气味。
当第一缕浓郁的香气从陶罐的缝隙中钻出来时，所有人都被惊醒了。
那不是单纯的菜香或肉香，而是一种混杂着草木清芬、菌菇醇鲜和陈皮甘冽的复杂香气，它先是撞进鼻腔，带着微辛的刺激感；继而滑入喉头，暖意如细流般向下蔓延；最后在舌尖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回甘，仿佛含住了一小片晒透的阳光。
它像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穿透了雨夜的湿冷，轻轻抚过每个人的鼻尖，熨帖着他们冰冷僵硬的肺腑。
就连远处哨塔上昏昏欲睡的守卫，都忍不住探出头，用力地朝食堂的方向嗅着，鼻翼翕动，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那缕香气。
顾昀揭开罐盖。
一股更浓烈的白汽升腾而起，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带着灼热的湿度扑在脸上，睫毛霎时挂满细密水珠；汤色清亮，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表面浮着几粒金黄油星，随着热气微微震颤。
“今晚，食堂管够。”他用大勺搅动着汤汁，金属勺沿刮过陶罐内壁，发出“嚓…嚓…”的轻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而有力。
临时拼凑的长桌旁，坐满了十来个人。
小舟捧着那碗滚烫的汤，双手还在微微发抖，但她没有立刻喝，碗壁烫得掌心发红，她只能用指尖虚虚托着碗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送到身边一个沉默的身影碗里。
周维还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研究服，呆呆地看着碗里升腾的热气，水汽氤氲中，他镜片蒙上薄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脱线的毛边。
“你说过……”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温柔，“腊肉要肥一点。这个汤，也很香。”
周维的身体震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就在小舟把汤送到嘴边的那一刹那，顾昀的耳边，系统的提示音极轻地响了一声。
【社群共鸣启动。】
他的眼前，瞬间闪过一片片模糊却鲜活的画面——
大雪纷飞的原野上，一个中年男人用力将一个腊肉坛子埋进冻土，嘴里念叨着“开春囡囡回来就有得吃了”，呵出的白气在冷风中瞬间碎裂；
阳光和煦的窗台边，一个年轻的女人正把一片片橘皮仔细摊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指尖沾着蜜糖似的黏稠汁液，在光下泛着微亮；
冲天的火光里，一个女人嘶吼着将一个七岁的男孩推出窗外，而她身后，锅里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粒在沸腾中翻滚、绽开，蒸汽裹挟着焦糊与甜香，直冲房梁……
无数人的记忆碎片，被这碗汤的热气牵引着，在这间小小的食堂里无声地交融。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猛地从围墙外传来，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晃动！
窗棂“哐当”震颤，灶膛里，一截松枝正“噼啪”爆出金红火星。
紧接着，三道黑影撞破了简陋的木门，敏捷地扑了进来。
他们全身黑衣，目标明确，直奔顾昀身后的灶台！
为首那人手里，赫然举着一个嗡鸣刺耳的银灰色圆筒，前端探出三枚高速震颤的合金齿——专为拆解老式砖石灶台而改装。
他们要毁了这里的一切！
一道黑影比他们更快。
厉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灶台前，身形如鬼魅。
他甚至没用武器，只是一伸手，就扣住了为首那人的手腕，向外一折！
咔嚓！
骨头断裂的脆响令人头皮发麻。
“动他的灶，”厉骁的声音冷得像冰碴，“你们不配活着。”
混乱中，一截燃烧的木柴从灶膛里滚落，“嗤”地一声溅起几点火星，差点砸翻桌上的汤锅。
小舟尖叫一声，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死死抱住了滚烫的陶罐。陶壁灼热刺肤，她手臂内侧瞬间泛起一片粉红，汗毛蜷曲，皮肤绷紧到微微颤抖。
“不怕，”顾昀一个箭步冲过去，握住她被烫得通红、甚至渗出血珠的手背，将她拉开，掌心传来她皮肤的滚烫与细微的战栗，血珠微咸的气息混在汤香里，竟奇异地融洽；“饭还在。”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小舟颤抖的身体。
【社群共鸣成功！
以‘陈皮’为信标，锚定首个亲情记忆坐标——位面锚点进度+3%，当前15%】
系统光幕一闪而过。
厉骁已经解决了另外两人。
那个被他折断手臂的黑衣人领队，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鼻子却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竟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道：“这陈皮……我妈晒的……最后一坛……”
夜更深了。
雨停了，风也静了。
被绑起来的三个黑衣人被拖了出去，破损的木门被临时钉上。
食堂里，那锅汤还冒着余温——袅袅白气缓缓升腾，在月光斜照的窗边凝成一道朦胧光柱。
顾昀看着屋外那片被雨水洗刷过的、干净的夜空，心底某种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好像知道，这间食堂，应该叫什么名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