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若萱觉得岚姨一直未能从炮台的战事、从阚将军和武举人的回忆中走出,她变得异常脆弱、敏感、泪软,话比以前少且毫无伦次,走路颤巍巍的,低着头,嘴里不停地唠叨着:鸽子呀,儿子呀,老爷呀,枣马呀,统统没了,都不要我了呀,就是嫌我老了,没用了……我的命不济啊,真不济啊。
若萱还觉得,岚姨不仅是白了头发,而且一下子苍老了,脸上添了许多平日里不见的皱纹,眼睛里空洞无物,好像里面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做过的事儿转眼就要忘,若萱一提醒,就尴尬而凄苦地笑笑。
这使若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晚上,她给若萱炖了一条红河鲤,烧了一碗蛋青面,看着若萱一口一口吃下去,对若萱说:萱儿,要是岚姨有一天没了,你会怪岚姨么?
若萱疑惑地抬起头:岚姨,你在说什么呀?你又要离开我么?到哪儿去?我不信岚姨真的会离开我,你真的要走,叫上我,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岚姨苦笑:傻娃仔……好萱儿,好闺女,岚姨怎么会舍得丢下萱儿呢?岚姨不过是想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就一会儿……说着就流下泪来,紧紧把若萱揽入怀中。
若萱说:岚姨,你要是累了,尽管去歇了吧,家里的活路我来干。
岚姨喃喃地说:好孩子,现在岚姨牵挂的人就只有你啦,岚姨真要走,一定会叫上你的。
半夜醒来,若萱发现岚姨没有睡,呆坐在床边,盯着她看,出了神。
若萱说:岚姨你怎么还不睡呀?
岚姨忙说:啊啊,岚姨这就睡,这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若萱又被岚姨推醒,若萱以为岚姨要告诉她什么呢,正欲坐起来,岚姨把她的被子使劲按住了,同时扭过脸去揩眼睛。
若萱说:岚姨你哭了?
岚姨说:没、没有,我只是眼睛有点不舒服,里面像硌了个什么东西似的,揩揩就没事儿了呢。
又说:萱儿,你已经长大,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要想得开,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人,你听懂岚姨的话了么萱儿?
若萱说:我听懂了岚姨,你……
岚姨说:好孩子,岚姨只是睡不着,想跟萱儿多聊两句,你看,岚姨好久没跟萱儿这么海聊了呢。
接下来,若萱做了一个很怪的梦:岚姨把自己打扮起来,一袭大红的旗袍,像个新嫁娘,不过只过了一小会儿,岚姨的形象就开始变得模糊,看也看不清,喊也喊不出,急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醒来不见了岚姨。岚姨不在屋里。
若萱第一个念头就是岚姨会不会出事了。
她没敢多想就往后花园跑。
她果然看见了岚姨,岚姨穿着她在梦中所见的那袭火红的旗袍,那红色真切如血,衬得岚姨的脸苍白无比。
若萱看见,不远处,岚姨最后一只受伤的鸽子静静躺在靛青色的陶罐边,也是那么美丽,很显然,是岚姨将这只靛青色的陶罐带到这儿来的。
那鸽子的羽毛被精心梳理过,看上去整洁而高贵。岚姨不喜欢泥土,所以便给它细细地洗却了身体上的血痕,放在罐边。
若萱跪下来,紧紧抱住岚姨的双腿,边哭边说道:岚姨,你为什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呀?
若萱终日以泪洗面,不思饮食。
天天来后花园。
后花园现在变得肃杀冷清,了无生机。
高高的假山也如同坟墓,视之森然。
若萱倒是不怕什么,每天都要来这儿呆上一阵子,想一会儿枣马,想起枣马,便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隔街望过去,阚将军府的宅院确实显得空空荡荡,甚至有些落寞,可是那儿也的确传来阵阵喧哗,虽说不上多么热闹,但其中有武举人的声音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的。
鲍庭吉很是暴躁地警告若萱不准再去后花园。
若萱不听,照去不误,而且去了一坐就是一整天,饭也不想回来吃。
晚上则躲进自己房间不出来,坐在油灯下胡思乱想,想起了岚姨,想起了武举人,还想起了在姥姥家的童年,边想边哭,不知不觉已经哭成一个泪人。
鲍庭吉冲进来,一把夺走她的油灯,扔进了炉子。
若萱说:父亲,阚将军他们是如何死的?
鲍庭吉说:这个……哦,当然是战死的,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是岚姨教你问的么?
若萱说:仗打起来时候,父亲你是和洋人在一起的么?
反了!鲍庭吉像被生揭了头皮一般,气急败坏地冲若萱甩来一个耳光。
在若萱的记忆里,这还是他第一次打她。
之前虽然感到陌生,虽然觉得不懂父亲,但父亲从未打过自己。
若萱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扑倒在椅子上,鼻子里流出血来。若萱没有哭,也不去揩拭,漠然站在那儿,任由带了腥味儿的血淌下去。
鲍庭吉走近来,换了一种语气说:就算为父求你,快把那血擦了吧。
若萱并没有动,鲍庭吉只好弯下身来,替她揩了。
若萱继续说:仗打起来的时候,父亲你是和洋人在一起的么?
鲍庭吉说:我?洋人?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和洋人在一起呢!
若萱说:父亲,你知道英吉利人把阚将军的尸首怎么样了么?
鲍庭吉说:什么?你来问这个!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若萱说:父亲,有人看见你了。
鲍庭吉说:什么?
若萱说:仗打起来的时候,有人看见你和英吉利人在一起。
鲍庭吉说:简直是造谣,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若萱说:父亲,你向英吉利人指出了阚将军和武举人的尸首。是么?
鲍庭吉说:都是谁说的,难道是岚姨那个死鬼告诉你的么?这个该死的婊子!她好大胆!我要把她从棺材里拖出来,我要暴她的尸!
若萱说:父亲难道你就这么恨岚姨么?
鲍庭吉说:她敢造我的谣,败坏我的名誉。
若萱说:岚姨说有两个人看见父亲和英吉利人在一起,一个叫郑耀祥,一个叫赖建猷,他们都还活着。
琦善瞒着朝廷擅自与英人签订《穿鼻草约》,私许割让香港、开放广州和赔偿烟价六百万银圆,为广东巡抚瓜尔佳怡良揭发,被革职拿问。
广东抗英形势遽然复苏,各地百姓自告奋勇,修船锻刀,聚集粮米,熬硝炼药,以备予敌以重创。
虎门战事之中或有投敌作奸者被一一诛杀,传闻死者均身首异处,其手段直如屠狗宰羊,令人毛骨悚然。
鲍庭吉惶惶不可终日,仓皇带了若萱,搭乘英人军舰夤夜赴港。
抵港后,若萱方知晓父亲已在香港置下偌大房产,其样式一如东莞带后花园的家,所不同的只是少了花园中到处是玉兰、悬铃木和蔷薇的假山,天井之外更不见棕榈树守护的大街和大街对过那熟悉的阚将军府邸。
若萱因此不由黯然神伤。走在新宅中茵茵绿草坪和空空的长廊,心中也分外空虚和寂寞,若萱心里明白,这多半是因为没了岚姨的缘故。
若萱想,岚姨,你在哪儿,我何时也能像你一样,化作一只美丽的鸽子呀。
鲍庭吉整日与英人混在一起,辫子剪去,西装革履,又戴了眼镜,手拎着礼帽,一副十足的洋人派头。
开口闭口更是英语:I’m Bao John, sir !You please, sir !
不仅如此,还一天到晚让若萱学说Hello !Morning !Evening !
还有,叮嘱她公开场合不要叫他父亲,而改叫什么daddy,准备送她去英伦学钢琴 。
若萱就问:父亲,我要去死用英语怎么说呢?
鲍庭吉不胜诧异地看着她:What do you mean?你怎么想到问这句话?
若萱说:我不喜欢学英语,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去死。
鲍庭吉说:这孩子,生生给岚姨带坏了,daddy这都是为你好呀,将来你到了大英帝国,不会说英语怎么成呢?
若萱说:你真的要送我去英吉利么?
鲍庭吉说:当然,义律先生早就答应了daddy的嘛,还会有假!再过一段日子,等他们调教好了那匹该死的马,就带上你一起走。
若萱心里说,如果你明天把我送上洋人的船,那我今晚就死给你看。但听到鲍庭吉提到了马,立刻问道:马?是阚将军的枣马么?
鲍庭吉皱着眉头说:以后不要再给我提到什么枣马,那是英吉利人的战利品,义律先生把它带到香港来,是准备在这儿把它调养到最佳状态,然后运回大英帝国献与女王陛下的。
若萱说:枣马现在在哪儿,我要去看看。
鲍庭吉说:你要是想看就去看好了,在西山那边。
西山是英夷的军营。
因了鲍庭吉和义律的关系,若萱可以天天来看马。
枣马性烈而桀骜不驯,不是一般的性烈,也不是一般的桀骜不驯,那简直就是不容冒犯。
据说,若有人试图骑上去,它必定剧烈地翻滚、腾跃,直至将其甩下,好几个英人饲养员因此而被扭断了胳膊、摔折了腿。
最后更是不许英夷靠近半步,近则蹄击,群夷饲之,亦拒而不食,虽刀斫不从。
无奈之中,英夷将它放到山中,想让它自己吃草,可是枣马对漫山遍野的青草视而不见,终日不肯吃山上半根草。
当地的华人携了草料赶过来喂它,它却温顺地接受。
然草料必须用手捧住,一旦不小心将草料撒到地上,它立刻昂首而去,再也不肯看一眼。
起初众人不知所以,有人说这无疑是因为香港之地已为英夷所占的缘故。
它是宁可饿死,也绝不向自己主人的敌人低头啊。
枣马的忠贞打动了许多华人的心,一传十、十传百,人们纷纷前来一睹这匹马的风姿。
当听到有人称“此乃阚将军马”时,枣马即泪水涔涔下,谁若说能带它回归东莞,枣马便昂首摇尾随之。
在场的人见状心如刀绞,莫不为之凄然动容。
人们相约来到英夷军营,乞求他们发发慈悲将马放还,然而英夷不仅不肯答应,反将枣马用铁丝网圈起,再不许华人接近。
枣马自此日渐瘦削和衰弱了。
它不再吃草,只是每天顺山坡东倒西歪地走到海滩上,立住,望着北面东莞的方向悲鸣不已,像是在凭吊它的在虎门炮台遇难的主人。
若萱来到的时候,枣马已经病得不成样子。
见了若萱,无限凄怆地抖起仅存的一点点精神,伸过头来,一下一下地舔她的手。
若萱泪流满面,呜咽道:可怜的马儿,你快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啊!
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四月,枣马卒于香港。
枣马死后,西山的英夷军营夜里无端失火,烧杀英夷十余人。
据说,枣马因“不事二主”而死,死后被埋在香港。
坟墓上不久便长出一种植物,复叶如羽,开白色花儿,花序如伞,果实呈椭圆形,整株植物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幽香。是为当归。
自当归开花儿后,便有一只黑灰色的小鸟儿,落在植物上日夜不停地啼叫,小鸟儿尾巴上依稀可见白色的斑点,腹部有黑色的横纹。小鸟儿名杜鹃,又名子归。
后来,人们又在虎门附近为阚将军的枣马立石碑一座,并镌节马文纪念。
枣马死后次年,继任钦差大臣耆英在虎门宴请一高级英国官员,并赠与一匹白马,英国官员骑白马返回领事馆的途中,该马无端受惊翻滚,将其甩进泥田,狼狈不堪。
那白马受惊之处,正是节马碑址之所在。
若萱前往英吉利的行期终于定下:道光二十二年农历四月二十九日。
四月二十九日恰巧是若萱的生日,她是属兔的,岚姨曾说过属兔好,吉利,尤其是女孩子,属了兔长大了便是玉兔呢。
现在若萱再也看不出属兔有什么好的。
要是可以重新来过的话,若萱倒是特别希望自己能够属马,属了马就能像枣马一样天天行走在阚将军和武举人身边,哪怕是身死了,魂魄也可以做个马鬼,九泉之下,供阚将军、武举人驱使,那该多好。
可她却属了兔,哪里是什么玉兔,是胆小、懦弱、没有血性的菜兔,所以才会被父亲带到香港来,并且行将被送到英吉利去。
而去了英吉利,她就不用指望再回来了,为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觉得自己当真要客死他乡了。
直到恍惚中听到天空传来声声鸽哨和马鸣,内心才稍稍安稳下来,平生第一回,她从中辨识出某种召唤。
她想起了自己不久之前酿的一罐米酒。
一罐女儿红。
在此之前她并未自己酿过酒,岚姨的做法,不知不觉竟记在心里了。
鲍庭吉吃不到女儿红已经很久了,如今整天吃的是从西洋来的葡萄酒,差不多就要淡忘女儿红的味道了。
见若萱为自己酿了溜满的一罐,不胜欣喜:呵,想不到我鲍某人这辈子能饮上女儿亲手酿的女儿红,这是上帝给我的恩赐啊!
抿一口,连说好酒好酒啊!遂放开肚皮痛痛快快地一醉方休。
夜里做梦,梦见一青衣女子跃马扬鞭疾驰而来,临近了却看不清她的脸庞,只有一把牛角尖刀冲他的喉咙挥舞着……
鲍庭吉再也没有醒过来。
据传,是被自称阚将军部下的无名人士所杀。
鲍庭吉被刺后,若萱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