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的决定,如同在团队内部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当她从医生办公室正式签署了放弃角膜移植手术的书面文件后,将这个决定告知守在医院的朋友们时,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难以置信的沉默。
“念念,你……你说什么?”林岚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没听清,“你放弃了?为什么啊?你的眼睛不是……”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明白,苏念视力的衰退是团队核心成员都知道并在为之担忧的事情。
许茜眉头紧锁,看着苏念,语气带着不解和急切:“是不是因为时瑾年现在的情况?你担心手术和恢复会影响照顾他?我们可以轮流照顾他,这根本不是问题!你的眼睛更重要啊!”
连一向冷静的罗思思也推了推眼镜,理性分析道:“苏念,从最优决策角度考虑,接受手术对你个人和‘声纹无界’项目的长期发展都是更有利的选择。你的视力状况存在明确风险,这次机会非常难得。”
李星禾和唐栀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担忧。林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只能焦急地看着苏念。
病房内,刚刚得知苏念最终选择的时瑾年,虽然早已在私下表达了理解和支持,但看到众人如此激烈的反应,眼中也不由得再次浮现出复杂的心疼与担忧。
他虚弱地动了动手指,勾住苏念的手,仿佛在给她力量,也像是在确认她的坚定。
面对众人震惊、不解甚至带着些许责备的目光,苏念却没有丝毫动摇。
她的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而柔和的光晕。她轻轻回握时瑾年的手,然后转过身,面向所有关心她的伙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甚至可以说是灿烂的笑容。
“你们别这样看着我呀,”她的声音轻快,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现在这不是还好好的,能看见吗?你看,我能看见岚岚今天穿了件粉色的毛衣,气色好多了;能看见茜姐你手臂的绷带拆了,真替你高兴;能看见思思的平板电脑又换了新的保护壳,还是数据分析图风格的;能看见星禾和唐栀眼里的担心,还有林重……”她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精准地说出他们当下的细节,“林重你手指的伤口愈合得不错。”
她轻松的语气和精准的观察,让众人紧绷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但疑惑依旧存在。
苏念收敛了些许笑容,目光变得深邃而真诚,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病房里:
“是的,我放弃了这次手术。不是因为瑾年,也不是因为任何外在的原因。而是因为,我觉得,有一个人,此刻比我更需要这片光明。”
她将消防员的故事,简单而郑重地告诉了大家。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在火场中为了拯救生命而永远陷入黑暗,一个即将成为父亲却无法看见自己孩子模样的男人。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怕我以后会再次失去视力。”苏念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关切的脸,最后落在时瑾年深情的眼眸中,“但是,你们想一想,我们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我们建造‘声音博物馆’,不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感知世界的方式不止一种吗?”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和充满力量:“这片由瑾年妈妈给我的光明,我已经用了它去看这世上最壮丽的雪山,最纯净的星空,最浩瀚的海洋;去描绘我心中的色彩,去完成我们的梦想,去遇见你们,去好好爱一个人。”她的目光与时瑾年紧紧交缠,无尽的爱意与感激在其中流淌,“我已经用它,看够了,也看透了这世间最美的风景,完成了所有我想做的事。”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真正的看见,在这里。”她抬起手,轻轻点在自己的心口,“是用心去感受,去记忆,去理解,去爱。是用耳朵去聆听风声的形状,用手去触摸岩石的纹理,用灵魂去共鸣心跳的节奏。”
“就像在山区,我闭着眼也能‘看见’那条山脊线的威严;就像在博物馆,那位视障女孩能‘看见’声音的形状。我们证明过,感知可以超越视觉的局限。”苏念的眼神清亮如洗,没有丝毫阴霾,只有一种豁达与通透,“即使……即使未来某一天,我的视力真的再次模糊,甚至消失,那又怎样?”
她说着,脸上再次绽放出那种令人心安的、乐观而强大的笑容:“我还有你们,还有瑾年,还有我们共同创造的‘声音博物馆’,还有我们发誓要收集的、整个世界的声音和记忆。这些,都不是靠一双眼睛就能完全承载的。它们早已刻在我的心里,融在我的灵魂里。心里的眼睛,是永远不会失明的。”
她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语气轻快而充满期待:“而且,用我的一次选择,去换取一个英雄的重生,一个家庭的完整,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看见’吗?我看见了他的需要,也看见了我能做的事情。这让我觉得,比我自己接受手术,更加心安,更加……快乐。”
一番话,如同潺潺溪流,洗涤了众人心头的焦躁与不解。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一次,不再是震惊和质疑的沉默,而是被深深触动和折服的宁静。
许茜率先红了眼眶,她走上前,用力抱了抱苏念,哑声道:“你这丫头……总是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又……佩服得要死的事情。”
林岚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嘟囔:“念念你说得对……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
罗思思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敬佩:“我理解了。你的选择,基于更高维度的人文关怀和价值判断。数据无法衡量,但……我支持你。”
李星禾和唐栀也走上前,紧紧握住苏念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林重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他的支持。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人群稍后方、默默听着女儿这番话的苏母,用手帕按了按发红的眼角,走上前来。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流露出直接的担忧或心疼,而是轻轻抚了抚苏念的头发,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柔和与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
“念念……妈妈刚才听着,忽然想起你小时候,第一次分糖果给邻居家摔哭了的小朋友。你爸当时还说,咱们闺女怎么这么傻,自己都不够吃。”
苏父站在一旁,闻言,严肃的脸上线条微微柔和,点了点头,沉声道:“是。她从小就这样……心里装着别人。”
苏母握住苏念的手,看着她清澈坚定的眼睛,继续说道:“后来你病了,看不见了,我和你爸觉得天都塌了,就想着无论如何要把你的眼睛治好,让你能像以前一样看世界。可现在妈妈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的目光扫过病房里这些优秀的年轻人,最后落回女儿脸上,充满了骄傲与释然:“我的女儿,早就不需要只用眼睛去‘看’世界了。你的心比眼睛亮堂,你能‘看见’的东西,比很多明眼人都多,都深。你能做出这个决定……妈妈虽然心疼,但……妈妈为你骄傲。”
苏父也走上前一步,他的表达依旧简短,却字字千钧:“路是你自己选的。选定了,就抬头挺胸走下去。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
父母的理解与支持,如同最后一阵温暖的春风,彻底吹散了房间内所有残留的阴霾与疑虑。他们的认同,让苏念的这个决定,从个人的勇毅,升华为了一个家庭共同的价值观与爱的成全。
病床上,时瑾年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看着她的朋友们,还有她的父母,是如何被她的光芒所照亮、所折服。
他的眼中,最初的担忧早已被汹涌的爱意、无边的骄傲和深深的共鸣所取代。
他的苏念,早已不再是那个仅仅执着于色彩和光明的画家,她成长为了一个真正懂得生命、懂得爱、懂得奉献的艺术家和灵魂。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嘴角努力向上扬起一个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苏念看着他,又看向围拢在身边的所有人——朋友、爱人、父母,笑中带泪,用力地点头。
她放弃了角膜,却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更加深刻地领悟了“看见”的真谛。
光明或许会再次离她而去,但她心中那盏由爱、梦想、勇气和奉献点燃的灯,将永不熄灭,照亮她前行的任何道路,无论那道路是明亮,还是幽暗。真正的视觉,是心灵的洞察,而她的心,早已是一片光明璀璨,无远弗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