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通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苏念刚刚经历巨大情绪起伏的心海中，激荡起更为复杂的波澜。第二次看见光明的机会，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摆在面前，带着希望的重量，也带着抉择的压力。
她没有立刻签署同意书，只是对医生和行政人员表示了感谢，请求给她一些时间考虑。这个决定太过重大，她需要安静，需要思考，更需要……和他商量。
时瑾年在苏醒后的第二天，情况进一步稳定，虽然依旧虚弱，需要借助呼吸机，说话极其困难且断断续续，但神志已经基本清醒，能够用眼神、微弱的点头和简短的词语进行交流。他被转入了神经外科的重症监护病房，环境比ICU稍宽松一些。
当苏念在傍晚的探视时间，带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走进他的病房时，他正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金色的余晖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微弱的光晕。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因为伤病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眸子，在看到她时，依旧努力地凝聚起温柔的光。
苏念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握住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将他微凉的指尖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她没有迂回，直接轻声开口，将角膜库的通知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医生说，匹配度很高，手术可以尽快安排。”她说完，抬起眼，望进他的眼睛深处，想从中找到一丝指引，或者仅仅是共鸣。
时瑾年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显然这个消息也让他感到意外。他沉默了良久，呼吸面罩下传出他有些费力的呼吸声。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仿佛在确认着什么。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般，反手握了握她的手指，嘴唇在面罩下艰难地翕动，吐出几个破碎却清晰的气音：
“好……事……你……值得……”
他以为她在犹豫是否要接受，在用他仅有的力气鼓励她。他记得她偶尔提及视野边缘那重新出现的模糊和眩光，记得她对于可能再次失去光明的、深埋于心的恐惧。
苏念的鼻子一酸，用力摇了摇头。“不，瑾年，我不是在犹豫这个。”
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内心翻腾的、尚未理清的思绪尝试着表达出来，“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而且，我们现在这样……你才刚刚醒来……”
她的话语有些混乱，但时瑾年听懂了。他理解她的顾虑，理解她在这种时候，无法心无旁骛地去迎接一次关乎未来的手术，尤其是当他的未来还充满未知的康复挑战时。
他用眼神示意她别担心，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和思考。
这一夜，对苏念而言，注定无眠。她躺在医院安排的临时休息室里，眼前反复浮现时瑾年苍白虚弱的脸，浮现他们一起在西藏采集声音、在阿尔卑斯训练攀登的画面，浮现失明时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复明后第一次看到色彩时的狂喜与泪水。
光明的珍贵，没有人比她体会更深。这份“第二次机会”的诱惑，巨大得几乎让她无法抗拒。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想去医生办公室再详细了解下手术的具体情况和风险。就在她走到眼科楼层，经过护士站时，无意中听到了两位护士压低声音的对话。
“……真是可惜了，那么年轻的小伙子，为了救人弄成这样……”
“是啊，那个警官，才二十五岁，上次火灾吸入太多毒气，视觉神经受损，几乎全盲了……他也在等角膜，之前，我有听到说，排位好像就在苏女士后面一位……”
“唉，希望他能等到吧，听说他妻子刚怀孕，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消防员……全盲……刚怀孕的妻子……排在我后面一位……”
这几个关键词像针一样扎进苏念的耳朵里，让她瞬间僵立在原地。
她立刻找到了负责此事的眼科专家，求证了这个信息。医生证实了情况，并解释道：“按照分配原则，如果您决定接受手术，资源将为您所用。如果您因任何个人原因主动放弃，并且书面确认，那么这片角膜将根据顺位，大概率会分配给那位先生。当然，最终还需要角膜库的最终确认。”
也就是说，她的选择，直接关系着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未来。
苏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她独自一人，来到了医院楼下的小花园。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脚下投下斑驳的光点。她抬起手，看着阳光在指缝间流淌，那温暖而明亮的触感，是她曾经在黑暗中无比渴望，如今几乎习以为常的馈赠。
她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时瑾年母亲在病榻前签署捐献协议时那平静而充满爱意的眼神，那片角膜带给她的，不仅仅是视觉，更是爱与救赎。
想起了自己在完全失明时，凭借触觉和记忆爆发出的创作能量，那段经历虽然痛苦，却让她触摸到了艺术更本质的内核。
想起了“声音博物馆”里，那位视障女孩紧握着她的手，说在这里“看见”了声音的形状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光明，究竟是什么？
对她而言，光明是时瑾年母亲无私的赠予，是她与过去和解的桥梁，是她实现艺术梦想的工具。
她珍惜它，恐惧失去它。但此刻，另一个人的命运，一个为了拯救他人而失去光明的英雄，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父亲，他的需要，如此具体，如此迫切，如此沉重地摆在了天平的另一端。
她拥有过黑暗，也拥有过光明。她深知黑暗中的绝望，也体会过光明里的色彩。而那位消防员沃特，正被困在她曾经熟悉的、无尽的黑暗里。
如果她接受了这次手术，她将继续用这双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的壮丽，去完成“声纹无界”的梦想，去陪伴时瑾年康复，去描绘更多的色彩。这没有错，这是她应得的希望。
可是，如果她放弃呢？
那片角膜，将几乎确定地点亮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勇敢的灵魂将重见妻子的容颜，将能看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将能重新行走在阳光之下，支撑起一个家庭的未来。她的“放弃”，将成为另一个人“获得”的直接原因。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如同破晓的晨光，逐渐驱散了她心中的迷雾和挣扎。这不是被动的顺延，而是主动的、清醒的抉择。
她回到时瑾年的病房时，他正醒着，似乎在等她。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询问。
苏念走到他床边，俯下身，双手轻轻捧住他消瘦的脸颊，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温柔和决断。
“瑾年，”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决定放弃这次手术。”
时瑾年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愕和不解，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苏念用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我刚才知道，排在我后面的，是一位因救火而失明的年轻消防员，他的妻子怀孕了。我如果接受，他将继续等待，不知何时是尽头。我如果放弃……他就能很快重见光明。”
她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我已经用妈妈给我的光明，看够了这世上最美的风景，完成了我想做的事，遇到了你，拥有了这么多。真正的看见，在这里。”她将他的手，引到自己心脏的位置，“而不是仅仅依靠角膜。”
“所以，我选择放弃我的顺位。”她最终说道，声音里没有遗憾，只有一种释然和……一种更深层次的、对光明的理解与奉献。她选择用自己的“权利”，去成全另一个生命的急迫需求。
时瑾年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无比澄澈、无比坚定的光芒。
那光芒，比他见过的任何风景都更璀璨，比任何他所谱写的旋律都更动人。他看到了她的成长，看到了她超越自身苦难后所抵达的、更为辽阔和慈悲的精神境界。
良久，他眼中最初的惊愕化为了深沉的理解、无边的骄傲和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他无法说出长句，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回握住她的手，然后，极其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眼角滑落，滴落在雪白的枕头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湿润的痕迹。
他懂她。他一直都懂。
苏念笑了，俯身，将一个轻柔而温暖的吻，印在他光洁的额头上。
窗外，阳光正好，万物明亮。而她，在做出这个放弃肉身光明机会的主动选择时，灵魂却仿佛被洗涤过一般，散发出更加耀眼、更加永恒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