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感觉自己那一记饱含“铜臭之气”与“庸俗真理”的重拳，仿佛打在了最高级的棉花上，不仅没能造成丝毫伤害，那棉花甚至还反过来将他温柔地包裹，并附赠了一个“用心良苦”的深情解读。
他眼睁睁看着沈清音那双清冷的眸子，从最初的怔忡、困惑，逐渐演变为一种恍然大悟般的澄澈，最后定格为一种掺杂着敬佩、感激与“我懂你”的灼热光芒。
那光芒，比之前讨论诗词歌赋时还要亮上三分，烫得沈逸心尖儿直哆嗦。
“堂弟用心良苦，清音…明白了！”沈清音那郑重其事的语气，如同给沈逸的“自污大业”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沈逸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沾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跳起来大喊“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那岂不是更显得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故作惊人之语以掩藏深意”的嫌疑？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清音优雅地起身，并未因他方才那番“吃喝二字”的“高论”而有丝毫愠怒或不耐，反而像是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洗礼，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都仿佛通透了几分。
“今日听堂弟一席话，胜读十年圣贤书。”沈清音微微敛衽，竟是行了一个比以往更正式的礼，“清音受教了。往日只知埋首书斋，空谈风月，却不知世间至理，往往藏于这最平常的‘吃喝’二字之中，是清音狭隘了。”
沈逸：“……” 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受教？您受什么教了啊？！我那是真心实意的摆烂宣言啊大小姐！
“堂弟且安心，”沈清音临走时，还特意回眸，留下一个“我懂你苦心”的眼神，“清音定会仔细思量堂弟今日点拨，不会辜负堂弟这番…嗯，‘自污’以明志的深意。”
“自污以明志”…这五个字如同五道天雷，精准地劈在了沈逸的天灵盖上。他僵在原地，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连最基本的“恭送大小姐”都忘了说。
直到那抹月白色的倩影消失在院门外，连带着小蝶、春兰那压抑着激动与崇拜的目光也一并消失。在她们看来，逸少爷这是不惜自毁形象也要点醒小姐，这是何等的深情与高义！
沈逸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噗通”一声瘫坐在石凳上。
完了。全完了。
他不仅没能劝退这位文艺女青年，反而好像…无意中开启了对方某个奇怪的开关？让她在自己这条咸鱼身上，看到了某种“大隐隐于市”、“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名士风流？
这误会简直比银河还宽！
接下来的几天，沈逸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绝望之中。他精心策划的“自污”行动，非但没有玷污自己在大小姐心中的形象，反而像是给他的“高人”身份又镀上了一层金。
证据就是，沈清音来得更勤快了。而且，她不再仅仅带着诗词古籍，有时会带来一些…嗯，非常实际的问题。
比如这一日，她又翩然而至。这次，她没带画卷，也没带孤本，而是带来了一本…账册？
“堂弟，”沈清音将一本略显陈旧的蓝色封皮账册放在石桌上，神色依旧清冷，但语气却带着一丝请教意味，“这是府中负责采买的下人呈上来的，关于上月各房笔墨纸砚及书籍添置的用度。清音翻阅之下，只觉得条目繁杂，数字冗乱，难以明晰。想起堂弟日前曾言及‘投入产出’、‘实际好处’，不知可否…请堂弟以那般通透的眼光，帮清音看看这其中…是否有可斟酌之处？”
沈逸瞪着那本账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看账本？！让他一个前世对数学深恶痛绝、这辈子只想躺平的咸鱼看账本？！大小姐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那都是瞎扯的啊！我连府里采买的流程都不知道是啥！
他内心的小人已经跪地痛哭流涕。这叫什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作茧自缚？自掘坟墓？
“大小姐…这…这不太合适吧？”沈逸试图挣扎，“我乃旁支子弟，岂能过目主家账目？此乃逾越！”他搬出了规矩当挡箭牌。
沈清音却轻轻摇头，眸光清正：“堂弟此言差矣。堂弟乃沈家子弟，关心家族用度，何来逾越之说？况且，堂弟既能洞悉风雅背后的虚妄，于这俗务经济之道，定然也有非凡见解。清音相信堂弟之能。”
我相信你个鬼啊！沈逸心里在咆哮。他感觉自己被架上了一个名为“能者多劳”的火堆，下面燃烧的还是他自己亲手添加的柴火。
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翻开那本天书般的账册。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购上等宣纸二十刀”、“购松烟墨十锭”……他只觉得头晕目眩。
这都什么跟什么？一刀纸是多少？一锭墨能用多久？这价格是贵了还是便宜了？他完全没概念啊！
为了维持“通透”的人设，他不能露怯。只好继续祭出“胡说八道”大法，指着其中一项“购《南山集》十部，银十五两”，皱眉道：“嗯…此书采购频率似乎偏高？可否考虑与书商签订长期供货协议，争取一个…嗯…批量采购的折扣价？或者，鼓励族中子弟传阅抄录，减少重复购买，实现…资源共享？”
他把自己在公司里听来的几个名词生搬硬套过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清音却听得极其认真，甚至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炭笔（天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带这个的！），将沈逸的话一一记下。一边记还一边点头：“长期协议…批量采购…资源共享…堂弟所言，虽名词新奇，但细想确是开源节流之良策。清音记下了。”
沈逸看着她那副虚心受教、认真记录的样子，只觉得眼前发黑。他仿佛看到自己未来不仅要被逼着讨论诗词，还要被逼着分析财务报表、优化供应链、甚至可能还要参与制定家族五年规划……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最让他绝望的是，沈清音似乎真的将他的“胡言乱语”付诸了实践。几天后，她再次来访时，竟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汇报工作的意味？
“堂弟，按你之前所言，我已命人统计了各房闲置书籍，筹建了一处‘家族书阁’，鼓励子弟借阅，上月书籍采购费用，果然节省了三成有余。”她语气平静，但眼角眉梢那细微的弧度，分明透着一丝“求表扬”的意味。
沈逸听着，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我那是随口胡诌的啊！你怎么还当真了？！而且还做出成绩了？！这让他还怎么装傻？怎么自污？
他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形的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沈清音不仅没有因为他的“庸俗”而远离他，反而因为他的“通晓世情，不拘俗礼”，将他视为了比那些空谈风月的才子更加难得、更加“真实”的知己。
甚至有一次，他故意在讨论时，用刚摸过点心的油手去拿沈清音带来的珍本古籍，想留下个污渍，破坏一下形象。
结果沈清音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轻声对春兰吩咐道：“下次记得给逸少爷备上净手的水盆和巾帕。”那语气，仿佛在包容一个不拘小节的孩童，带着一种无奈的…宠溺？
沈逸彻底败下阵来。
他瘫在自己那张快要包浆的躺椅上，望着院子里那方小小的天空，眼神空洞，充满了生无可恋的哲思。
“难道…这就是命？”他喃喃自语，“我这条咸鱼，注定要被这位脑回路清奇的大小姐，亲手腌制成一条…有思想、有深度、还能帮忙省钱的…高级咸鱼？”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秋日的凉意。
沈逸没有动。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