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台被英军重重包围。
炮弹雨点般向炮台倾泻,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飞石弥天,烟焰蔽日,整个炮台摇动起来,燃烧起来。
阚将军、武举人亲率六百勇士顽强抵抗,一个昼夜过去,英军徒然扔下上百具的尸体,并未靠近炮台半步。
翌日清晨,英军再次组织进攻。三千余英军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有恃无恐,从四个方向气势汹汹地包抄过来。
激战持续了足足五个时辰,英军依仗其火力优势,渐渐接近炮台,炮台上的铁炮,因与悬崖形成射击死角而完全失去作用。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阚将军命子雄携好朝廷所颁之副将印信,带左右郑耀祥、赖建猷等立即撤离沙角。
子雄跪而不从,郑耀祥、赖建猷等人亦跪而不从,执意一起留下来,坚守炮台。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若不能一起活,就死在一起。阚将军沉吟片刻,猛一挥手,示意子雄把枣马引进炮台侧翼一道丈余深的堑壕内,然后指挥兵勇,搬来事先准备好的火药桶依次点燃,顺势推下山,火药桶在英军中剧烈地炸响,火光如霞映红了山坡。
“Fire!Oh my god, fire!”
窜天火焰中,英军惊恐的喊叫声此伏彼起,不绝于耳。
硝烟散去,回过神来的大股英军仍在继续往山上冲锋。阚将军弹去袖口上的尘埃,捋了捋灰白的胡须:那么,我的孩子们,动手吧!
子雄遂开始指挥销毁大炮。
大炮在滚滚雷鸣般的爆炸声中飞上天去,像一群群飞翔的鸽子。
鸽子,我的鸽子!子雄紧咬牙关,死死盯住自由翱翔的碎片儿,他的嘴角渗出一绺绺舞动的鲜血。
郑耀祥和赖建猷看见将军老泪纵横。
刹那间,英军的喊叫声又聚拢在左右,一场短兵相接的白刃战是不可避免了。
阚将军矫健地拔出佩刀,迎着英夷虎步而去,子雄、郑耀祥、赖建猷急忙冲上来挡在将军面前,阚将军大吼一声:快让开!话音甫落,视线已经被阚将军的身影所淹没,那山一样雄伟的身影将适才还在张牙舞爪的英夷牢牢罩住了,仿佛当空而降的一张天幕,天幕上无比清晰地映衬出一道弧形的闪电,它愤怒地左右冲击、大幅度跳跃,天幕消失时,阚将军已手刃英夷七人。英夷举枪齐射,阚将军饮弹数十,头部血如泉涌,滚烫地流下,几乎黏住了眼睛,仍不停地挥刀斫敌,血迹在脚下延伸。
乱枪中,最后一弹是致命的,它从将军侧后射来,击中将军的心脏部位,阚将军迟疑了片刻,回一回首,身体晃了晃,沉重地倒下了。
倒下去的阚将军怒目圆睁,手中的佩刀依然威严地指向前方。
子雄在纷乱的枪声中,无比清晰地分辨出了这一枪的来源。
此时炮台上烟雾弥漫,令人窒息,透过层层烟雾,他看见一个野象般粗壮的家伙正欲转向他瞄准,便如同一阵旋风飞快地卷起将军手中那把战刀,然后随着卷起的颗颗砂砾,他的刀如此优美地舞着,那个持枪瞄准的家伙尚未来得及眨一下眼睛,脑袋已经旋转在武举人的刀尖之上了。
麇集上来的英军魂飞魄散、目瞪口呆:Oh,my god!Oh,my god!
更多的英军爬上炮台,炮台上已经布满了英军黑洞洞的枪口。
武举人高声喊道:“小英夷,来呀!过来活捉你陈爷爷呀!”
武举人亦进亦退,将红了眼的英军悉数吸引到自己周围,他要让另外的几个兵勇有机会离开战场。
英夷们哇哇叫着,为武举人手中舞动的刀光牵引,于是惊慌失措的脑袋纷纷落地。
当武举人被团团围住的时候,一声惊雷轰然炸响:父亲,儿来也!
武举人从容自刎在将军身旁了。
被血色染红的黄昏,渐次凝重起来。
一只只灰白的鸽子凄凄惨惨从天空坠落,羽毛如雪花儿般飘。
枣马从堑壕中一跃而出。
一只受伤的鸽子啪地摔在枣马附近的一块青岩上面,艰难地扑闪着柔软的翅膀,两个细微的鼻孔里噗噗地往外鼓着血泡儿,黢黑的小眼珠惊恐地打转。
枣马认出了它。枣马知道它想重新飞起来,走上前用吻部将它轻轻托起,然后走到炮台尽头的悬崖边,仰首长嘶,鸽子就被抛向了远方。
那鸽子在空中抖动着翅膀,融入夕阳之中。
不愿受辱的大清兵勇向浴血的炮台作了最后一次深情的凝视,互相搀扶着从悬崖边纵身跳入大海。
他们中只有极少人得以生还,而在这些生还者中,有两个人是被逸出悬崖的枫杨树吊住了的。
枫杨树恰好位于悬崖的侧凹处,在这儿,悬崖像给一支巨剑当中劈出一道石罅,光亮与空气胶合着在其间流淌,枝叶茂密的树冠起了很好的屏蔽作用,没有人能够发现他们。
他们却能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看清炮台上所发生的一切。
他们在耀武扬威的英夷中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身著大清官袍的人,正与英夷头领义律作亲切交谈。
他就是鲍庭吉。
有了鲍庭吉的帮助,英夷从阵亡的数百大清将士中找到阚将军的遗体。
操着夹生的华语,义律咬牙切齿地叫:就是他,General Kan!He has dyed the Zhujiang river red with the blood of our glorious British soldiers!我要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我要剁了他,chop him into pieces!
英夷刀枪齐下,在砍剁阚将军遗体的同时,又穷凶极恶地乱斫武举人的遗体。
突然间,一声狂嘶,一团剧烈的火焰腾空而起,枣马踢翻牵住缰绳的英夷,呼啸着从排成一溜的英夷身后越顶而过,落到正在切割将军头颅的英夷面前。它张开嘴巴死死咬住了他,所有的英夷都被这种景象惊呆了,恍惚中他们甚至弄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此情此景是否真的在梦中。
这是一匹马么?
不,这绝不可能!
它要干什么?
哦,天哪,它死死地咬住了那个英夷的胳膊!
一摆头将他甩起来,再一摆头,又把他抛下了悬崖!
这时他们才回过神来,十几个呲牙咧嘴的英军士兵失魂落魄地举枪对马,却被义律厉声喝住:Oh,no,no,just don’t fire!这就是有名的阚将军马,它现在是我们的战利品了,我需要它!我要把它驯服,I’ll tame it!我要回去献给光荣的女王陛下。
可怜的枣马,终于被蜂拥而上的英军死死拖住了。
连续几天几夜,海面上炮声隆隆,烟焰弥天,整座小城仿佛都要被颠覆了。
小城倒是没有被颠覆,但是大清帝国败了。
现在一切似乎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若萱脑子里乱哄哄的,不停地产生一些离奇的、荒唐的不着边际的幻觉,连她自己也感到有点不知所以,——譬如,一匹匹漂亮的公马嘶鸣着从天空飞过;
——譬如,武举人与她的父亲举枪对射;
——譬如,岚姨被一只鸽子驮着飞上天去……
就在这时,那只鸽子飞回来了,发出阵阵惊叫。
它该是受到了怎样的惊吓呀?若萱仿佛看到了被战火烧红的炮台,仿佛看到了炮台上浴血奋战的阚氏父子。
她的心呀,一下子提了上来。
啊,它显然伤得不轻,可怜的小脑壳上糊着厚厚一层血皮。
受伤的鸽子奄奄一息,眼睛令人心碎地转动着。
它是在寻找什么,还是想告诉什么呢?
岚姨尖叫了一声,把鸽子捧在哆哆嗦嗦的手掌心儿,轻轻贴在胸口,埋下头去。
很快,岚姨浑身颤抖起来,若萱觉得岚姨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可怕,一会儿蜡黄,一会儿又苍白成纸灰,然后开始瑟瑟发抖,先是胳膊、双肩,继而是双腿,最后,连身上的衣服都跟着抖了起来。
啊啊,她抬头大声叫道,我的鸽子,我的孩子,没了,全没了!我那苦命的孩子啊!
若萱就想,岚姨一定是疯了。
有如吹过一阵风,她一边叫着,一边就起身向外跑去,拦也拦不住,她跑出街门,跑到大街上去了。
若萱追到街门口,早已不见了岚姨的踪影。
这一夜,岚姨竟没有回来。若萱央求父亲派人寻找岚姨,鲍庭吉派人出去找了整整一天,很晚才回来,没有发现她的人影儿。
后来有人说,见过岚姨出了城南门,沿着一条官路径直往东面去了。
可是东面是什么?
东面,说近,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穿过竹林,便是清兵从前的马场;说远,是海口的虎门,那儿的炮台是几日前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战的战场,死了数不清的将士。
其中的大角、沙角已尽陷英军之手,穿鼻湾的海面上英军的兵舰天天不断线儿呢。
岚姨无论如何是不会到那儿去的。
一个妇道人家,她跑去那儿干什么呢?
但是若萱猜到岚姨一定是去了炮台的,不论那上面现在是否驻有英军。
把这个意思说与父亲,他却执意不听。
什么,你是说岚姨去了炮台?
若萱点了点头。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摆摆手,示意若萱可以一边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翌日,刚刚醒来的若萱心沉沉的,好像为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召唤所驱使,魂不守舍地下了床,径直来到后花园。这么早就到后花园里来,这在她还是头一遭呢。
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差点没惊得喊出来——她居然看到了那匹久违的枣马!
它被牢牢栓在一株又粗又壮的玉兰树上!
枣马!若萱失声叫起来,向它跑去。
枣马看见了若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儿,四蹄刨地,仰首悲嘶。
它彻底变了一个样儿,变得若萱几乎认不出了。它的身上到处是血渍、血痂和伤痕,有的血痂下面还在往外渗着新鲜的血水,一些伤口周围是乌黑的被火烧炙过的痕迹,许多的地方擦去了皮毛,左后腿自上而下留着一道半尺长的刀痕,皮肉外翻,殷红的血正从里面汩汩流出,流过髌骨,流到马蹄上,在马蹄下面汪成一大团黏粥样的东西。
若萱倒抽着冷气,用手帕轻轻揩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
她一会儿半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来。
她的手感到马的痉挛,她看见马的眼睛里流出了小溪一样透明的液体。
她举手去为它拭了眼睛,喃喃地说:别哭,别哭,要不然,我也要哭了呢。
又说:告诉我,武举人他们呢?你怎么一个人到了这儿?你不记得这是我们家的后花园了么?
枣马怆然甩头,左右喷着鼻子,喷出促急的、吭哧吭哧的声音,宛如老人的哭泣。
若萱的心一阵阵紧缩、发冷,有一种介乎酸楚与咸涩的热流在胸中激荡、回旋,一直向上冲击着她的眼窝儿。
她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看着马儿的眼睛,不禁潸然泪下。
突然,枣马警觉地竖起耳朵,使劲睁着充血的眼睛,四蹄开始不安地踏动,缰绳紧抻,摇得玉兰树哗哗作响。
鲍庭吉来了。
鲍庭吉走过来:阚子雄,喔,就是那个倒霉的武举人,还有他的倒霉老子阚世罡,他们统统横尸在沙角了。这马,现在属于英吉利人了。
若萱第一次从正面直视着父亲,眼睛、鼻子和嘴巴,一会儿觉得这眼睛、鼻子和嘴巴像父亲,一会儿又觉得并不像,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它不怎么听话,英吉利人……我们先养它几天。哦,英吉利人不久就会过来给它止血、疗伤。他又补充说。
鲍庭吉的眼睛鼻子嘴巴跳起舞来,舞得若萱有点头晕。
陆续几天,若萱晚上睡不好,白天坐不住,饭也吃不下,心里想着岚姨,牵挂着武举人。
及至从父亲口中得知关于武举人、阚将军已经不在的消息,她的心竟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就像是,一场期待着狂风骤雨的大火,大火在狂风骤雨中无声地熄灭了,她的急躁和不安也都无声地熄灭了。
她觉得这是命运对自己的惩罚,只不过这究竟为了什么,她却说不清楚。
枣马被那个新钦差大臣派来的人牵走了。
那天,枣马的眼神凄凄的、稠稠的,一双眼睛呀,好久都不眨一下。
若萱把两只手紧紧贴在胸口,将心痛的感觉压下去。看得出,它是在对她作最后的凝视,它是想把她的形象印进自己的脑子里啊。
因为它怀念它的阚将军,怀念武举人,她也一样,它分明知道这一点,感到她可以和他们联系在一起啊。
这匹灵性的马!若萱的心又一次被揪紧,真恨不得就化作男儿身,平生出盖世的膂力,全把这些贼人杀个痛快,救下阚将军的马,等着岚姨回来好再看它一眼。
她的呼吸被一种莫名的悲伤攫住了,痛得想哭。
她知道这马将要远离,会追随阚将军、武举人而去。
她万千个不舍,却没有办法抓住。岚姨曾教给过她一支歌的,她不确定是不是忘记了,就轻轻哼唱起来:
哎呀嘞,马驮太阳下西山
哎呀嘞,太阳出来马不见
哎呀嘞,跟了太阳下西山
哎呀嘞,看见马儿在天边
……
岚姨带着一头白发回来了。
这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岚姨话没说半句,先兀自哭了一场。
岚姨哭起来,一半是抽噎,一半是憋气,就像鼻子里、嘴巴里、喉咙里都灌满了水似的,听起来叫人又难受、又害怕。
若萱禁不住想哭一场,实际上她已经在陪着岚姨流泪了。
岚姨拽起衣襟拭干泪水,吃力地说:萱儿你知道么,他们……硬是把阚将军和武举人的尸首一块块剁成了肉酱啊。一个中国人……一个汉奸向洋人指出了他们的尸体,他们,还偷走了阚家老爷的副将印信,那可是朝廷御赐啊。
岚姨接下来的话,使若萱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得只有看着岚姨的份儿了。
你的父亲,那个出卖阚将军爷俩的汉奸是你的父亲!
事情还远不至于此。根据琦善的授意,鲍庭吉与远在零仃洋的英军接上了头。
英军从鲍庭吉口中得知清廷的底线,那就是不准备与对其宣战,泊在零仃洋的英军便迅速向穿鼻湾内集结,并于大角、沙角炮台失陷之后的第一十八天,向虎门关隘的第二重门户靖远、南山、横档、巩固等炮台进逼。
翌日,暴风骤起,英军趁机猛攻横档、永安炮台,守卫将士浴血抗击,力屈尽死,炮台失陷。
接着,英军主力舰只十八艘分别对各炮台实施牵制和切割,朝靖远、镇远、南山、巩固诸炮台发起猛烈轰击,整个虎门炮台群处于万分危急之中。
驻靖远守将关天培立即派人向琦善告急,琦善却故意搪塞刁难,拒绝支援一兵一卒,致使虎门将士重蹈大角、沙角之覆辙,孤立无援,失去依托。
关天培决意孤军奋战,死守国门,他身先士卒,亲燃大炮杀敌。
一日数战,炮台岿然不动。入夜,天降倾盆大雨,大炮浸水失灵,英军遂得靠岸。关天培怒发冲冠,号令人在炮台在、不离炮台半步,四百余名爱国将士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刀劈枪刺,杀敌无算。
而关天培将军血濡满襟,直至与全体将士壮烈殉国。
天呐,怎么会这样!若萱像一片失去依托的树叶,落在岚姨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