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柱他刚把最后一匹蓝靛布晾上竹竿,天边的日头就沉进了山坳,剩下的霞光把村口那棵老松树,染得像团烧红的炭。
“娘,我回来了。”他喊了一声,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灶房烟囱里飘出的烟,在暮色里散得很慢。
这是他接下染坊的第三个月。
爹去年秋天晕病犯了,掉进染布的大缸里淹死了。
缸里的靛蓝水倒掉后,染透了半条河。
村里老人说那缸“吃”了人,邪性得很,劝娘把缸砸了埋了,娘却总摸着缸沿掉眼泪,说那是爹一辈子的念想。
灶房里,娘正蹲在灶台前烧火,火光照着她的侧脸,面颊上有点点柴灰。
“锅里蒸的红薯,先垫垫。”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像是被烟呛着了。
栓柱盛了碗红薯,刚咬一口,就听见后院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染布的竹竿倒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晾的布要是沾了灰,这一整天的活就白干了。
“我去看看。”他放下碗往后院跑,后院的门虚掩着,风一吹,吱呀作响。
染布缸就放在院角,半人高的陶缸,缸口黑沉沉的,里面的靛蓝水泛着幽光,像是块凝固的夜空。
竹竿好好地横在架子上,布也没掉。
栓柱松了口气,转身要走,眼角却瞥见缸边多了双鞋——是爹生前常穿的那双黑布鞋,鞋面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靛蓝渍。
他头皮一麻。
爹的鞋明明在烧纸时一起烧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走过去想把鞋捡起来,手指刚碰到鞋面,就听见缸里传来“咕嘟”一声,像是有人在水底吐泡泡。
“爹?”栓柱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后院里回响着,被那片靛蓝水吞了进去。
缸里没再出声。
他壮着胆子往缸里看,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映出他自己的脸,还有……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影子。
栓柱猛地回头。
后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着晾衣竿上的布,哗啦啦地响,蓝布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像一个个站着的人。
“看花眼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捡起那双黑布鞋,转身往灶房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娘在说话,像是在跟谁搭话。
“他爹,别吓娃……”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布快染完了,染完这最后一批,咱就不干了……”
栓柱心里一紧,推门进去,灶房里只有娘一个人,她正对着空着的灶门口喃喃自语,手里攥着块没烧完的布料,布上的靛蓝色深得发黑。
“娘,你跟谁说话呢?”
娘吓了一跳,手里的布掉在地上,脸色惨白惨白的。
“没……没人,娘就是……就是想你爹了。”
那天晚上,栓柱睡得很不安稳。总听见后院有动静,像是有人在缸边搅水,哗啦,哗啦,还有竹竿倒地的声音。
他披了件衣服就去看看,刚走到院子,就看见后院的门开着,缸口站着个黑影,背对着他,正往缸里倒什么东西。
“谁?”栓柱喊了一声,那黑影猛地转过身,月光正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了他的。
是爹!
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水泡肿了,眼睛里淌着水,顺着下巴滴进脖子里,把衣领染成了靛蓝色。
他手里拎着根竹竿,上面挂着匹布,布上的颜色深得发黑,像是浸透了血。
“栓柱,帮爹……拧布。”爹的声音发涨,每个字都带着水腥味。
栓柱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往屋里跑,撞在门框上,额头磕出个血包。
他回头看时,爹已经走到了院中间,手里的布垂下来,靛蓝色的水顺着布角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泛着诡异的光。
“爹……你别过来!”栓柱连滚带爬地冲进灶房,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外面传来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院子的泥地上,带着湿漉漉的声响。
接着,是娘的声音,在跟爹说话,两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嗡嗡的,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觉得像是有无数只蚊子在耳边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停了。栓柱坐在地上靠着门板睡着了。
梦里全是靛蓝色的水,爹在水里对他招手,娘站在缸边,一点点把布往水里按,布沉下去的地方,水就变成了黑色。
第二天一早,栓柱被鸡叫声吵醒,推门出去,后院的门关得好好的,染布缸上盖着木盖,竹竿上的布也整整齐齐。他松了口气,以为昨晚是做了一场噩梦。
可当他掀开缸盖想舀水时,却看见缸底沉着一双黑布鞋,正是他昨晚捡起来的那双。
而水面上,漂着块碎布,布上的靛蓝色里,还掺着暗红色的东西。
他去找娘,娘不在灶房,也不在屋里。
院里的晾衣绳上,多了匹新染的布,颜色深得发黑,在风里飘着,像一面招魂幡。
栓柱疯了似的往后院跑,刚跑到缸边,就看见木盖掉在地上,缸里的靛蓝水冒着泡泡,娘的一只布鞋搭在缸沿上,鞋面上沾着靛蓝和暗红的渍。
“娘——!”他哭喊着扑到缸边,往水里看。
水面上漂着娘的另一只鞋,还有一缕花白的头发,在靛蓝色的水里慢慢散开,像一团浸了水的棉絮。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身一看,爹站在那里,脸上的皮肉被水泡破了,淌着黏糊糊的液体,手里拎着根竹竿,竹竿上缠着匹黑布,布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栓柱,”爹的声音不像往常一样了,“该你……染布了。”
阳光从院墙上照进来,落在爹的身上,身后却没留下一点影子。
栓柱看着缸里泛着幽光的靛蓝水,突然想起爹掉进去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缸里的水,也是这么蓝,蓝得发黑,像一片永远填不满的黑夜。
后来,村里人发现栓柱家的染坊没再冒烟,进去看时,只看见后院的染布缸敞着口,里面的靛蓝水黑得发稠,缸边扔着两根竹竿,上面缠着的布,颜色深得像泼了墨。
没人再见过栓柱和他娘。
只是每逢半夜里,染坊的后院就会传来哗啦哗啦的搅水声。
还有人听见人的说话声,像是在教谁染布,声音黏糊糊的,带着水腥味。
村里的老人说,那缸是活的,吃了人,就认了主,一代一代,总得有人守着它,把布染下去,染成跟那缸水一样,黑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