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莲把碗里的最后一点浆糊,抹在窗纸上时,门外的老榆树上,一片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天阴得厉害,像是浸了水的灰布,压得人胸口发闷。
她踮脚把新裁的窗纸糊上去,手指刚碰到窗棂,就听见门口传来“吱呀”一声——那扇用了三十年的柴门,自己开了道缝。
“谁啊?”秀莲直起腰喊了一声。
这时候快入秋了,村里的人都忙着在地里抢收,很少有人串门。
门外没动静。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卷着地上的枯叶打了个旋,贴在她刚糊好的窗纸上,像只干瘦的手在拍。
秀莲皱了皱眉,走过去想把门关上,脚刚迈过门槛,就看见门槛边放着个东西——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针,针眼里还穿着半截灰线。
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针看着眼熟,像是……像是婆婆生前用的那枚。
婆婆去年冬天走的,走前攥着这枚针,说要给未出世的孙孙缝件小袄,结果针还没穿好,人就咽了气。
后来烧婆婆遗物时,秀莲亲眼看着这枚针被扔进火盆,化成了一小撮铁渣。
“娘?”秀莲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颤。
风里飘来股淡淡的皂角味,是婆婆生前最爱用的那种。
秀莲抬头往村口看去,空荡荡的土路上,只有几棵歪脖子树在风里摇,像一个个佝偻着背的人影。
她捡起那枚针,针很冰凉,锈迹沾在指尖,黑糊糊的像是血痂。
刚要转身回屋,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秀莲,借……借根线。”
秀莲猛地回头,院墙外站着个老太太,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银簪子别着——正是她婆婆!
可婆婆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发青,眼睛里蒙着层白雾,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针。
秀莲吓得手一哆嗦,针掉在地上,滚到婆婆脚边。
“娘……你不是……”
“线不够了,”婆婆没接她的话,眼睛还是盯着那枚针,“孙孙的小袄还差只袖子,得用青线,你那儿有。”
秀莲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婆婆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己有身孕,怎么会说“孙孙的小袄”?再说,她屋里的线都是红的绿的,哪来的青线?
“我……我没有青线。”秀莲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门框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婆婆的脸突然沉了下来,白雾后面的眼睛好像动了动,露出点黑黢黢的东西。
“怎么会没有?”她往前走了一步,脚没沾地,像是飘着过来的。
“我看见你藏了,在那个红漆匣子里,跟我的顶针放在一起。”
秀莲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个红漆匣子是她的嫁妆,里面确实有半轴青线,是她打算给丈夫做鞋用的,这事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婆婆!
“娘,你别过来!”秀莲转身就往屋里跑,刚跑到炕边,就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婆婆的声音贴在耳边:“拿来吧,就用一小截,缝完就还你。”
她猛地回头,婆婆就站在炕边,蓝布衫的袖子空荡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扯断了,露出的胳膊上,皮肤皱巴巴的,像块老树皮。
婆婆的手伸了过来,指甲又尖又长,指甲缝里塞着黑泥,直往她怀里掏。
“啊——!”秀莲尖叫着推开她,婆婆的身子轻飘飘的,撞在墙上,可是她没有一点影子。
婆婆慢慢直起身,脸上的白雾散了一块,露出个黑洞洞的眼窝,里面好像有虫子在爬。
“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拿了。”
她说着,飘到红漆匣子边,伸出手,那只手竟直接穿进了匣子盖,抓出那半轴青线。
线轴在她手里转了转,青线“簌簌”地往下掉。
婆婆拿起刚才那枚掉在地上的铁针,用只有眼窝的脸对着针孔,穿了半天也没穿进去,急得嘴里“嘶嘶”地响,像蛇吐着信子。
秀莲趁机抄起床边的凳子,朝着婆婆就砸了过去。凳子穿过婆婆的身子,砸在墙上,散落了一地的木头。
“你敢打我?”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直击耳膜,“我好心给你娃做袄子,你倒打我?”
她手里的青线突然绷直,像条青色的蛇,缠上秀莲的手腕,越扯越紧。
秀莲觉得手腕像被铁钳夹住了,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看见婆婆拿起针,针眼里穿好了青线,针尖闪着寒光,正慢慢朝她的肚子扎过来。
“别碰我的娃!”秀莲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双手猛地往前一推,青线“嘣”地断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头磕在床沿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时,已躺在了床上。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点着油灯,丈夫正站在她身边,一脸焦急。
“秀莲,你咋了?我回来就看见你躺在地上,喊你也不应。”
秀莲指着床边,嘴唇哆嗦着:“娘……娘来过……”
丈夫的脸唰地白了,往四周看了看:“你说啥胡话呢?娘都走大半年了。”
秀莲还想说什么,眼角突然瞥见红漆匣子开着,里面的青线不见了。
她心里一沉,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匣子边,里面空空的,只有她的顶针孤零零地躺在底下。
“青线……我的青线没了。”
丈夫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你说这个?我刚才在门口捡的,线都散了一地。”
秀莲一看,正是那半轴青线,只是线轴上的青线只剩下一小截,都变成了灰黑色,像被火烧过。
而那枚铁针,就插在线轴上,针尖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
当天夜里,秀莲做了个噩梦。
梦见婆婆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件没缝完的小袄,青线在她手里飞,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一条条小蛇。
婆婆边缝边说:“快好了,就差最后几针……”
第二天一早,秀莲醒来发现自己的手里捏着一团青线,而那个红漆匣子旁边,多了一件小小的棉袄,青灰色布料,针脚歪歪扭扭的。
那件袄,她不敢烧,也不敢扔,就那么放在匣子里。
后来她生了个儿子,那孩子从小就怕黑,一到晚上就哭,说看见个没眼睛的老太太在窗外缝衣服,手里的线是青色的。
村里人都说,那是婆婆没做完的针线活儿,心里挂着,才回来借线的。只是借去的线,缠在谁身上,谁的命,就得被她攥着了。
秀莲每次打开那个红漆匣子,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除了那件小袄后,还有那枚铁针。
她总感觉到那枚铁针,像是在等着那个需要借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