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胆住的那个村的村口，也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有多少年了？没人说得清。
张老太说她嫁过来时树就已经要两人合抱，树干上沟壑纵横，像老太爷脸上的皱纹。
只是这树很邪性，尤其到了晚上，风一吹过，叶子沙沙响，总像是有人在树底下哭泣。
王大胆不怕。
他是村里有名的愣头青，三十好几没娶上媳妇，仗着一身蛮力在县城里打零工，天擦黑才往家赶。
这天他揣着刚结的工钱，喝了两盅白酒，脚步发飘地走到槐树下，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谁啊？”他大着舌头喊了一声，借着月光往树底下瞅——只见昏暗中，有个穿红衣的女人正蹲在树根处，手里好像在绣着什么。
“大妹子，这么晚了在这儿做啥？”王大胆凑近了些，酒劲让他忘了老人们说的“槐树下别停步”的规矩。
那女人没回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做鞋呢。”
王大胆借着酒劲笑起来：“做鞋？给谁家汉子做的？俺还没媳妇，要不……”
话没说完，那女人忽然转过头。
月光正好落在她脸上，白得像纸，眼睛却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她手里捧着的不是鞋底，而是一只红绣鞋，鞋面上用金线绣着鸳鸯，针脚细密，可那红色红得发暗，像是……用血染的。
“你看这鞋，好看吗？”女人把鞋递过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还带着股子的寒气。
王大胆猛地打了个寒颤，酒瞬间醒了大半，转身就往村里跑，连滚带爬，直到撞开自家房门才敢回头。
槐树下已是空荡荡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笑。
第二天，王大胆就病了。躺在床上胡话连篇，总说有人往他被窝里塞红绣鞋，浑身烫得像火炭。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开了几副药也不管用。
张老太拄着拐杖来看他，一进门就说：“这是撞着槐树下的东西了。”
村里人都知道，三十年前，槐树下吊死过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邻村嫁过来的，长得俊，却被丈夫打骂，婆家也不待见。
有天夜里，她穿着一身红嫁衣，在槐树上吊死了，脚上还少了一只鞋。
有人说那女鬼总是在找，那只丢失的红绣鞋了，也有人说，她是在等一个替死鬼。
张老太让王大胆的娘去槐树下烧点纸钱，再摆上一双新鞋，求个平安。
王大胆的娘不敢去，还是平时和他，玩得好的几个后生，壮着胆子，趁着白天去了。
可刚把东西摆好，一阵狂风就刮过来，纸钱漫天飞，新鞋被卷到树杈上，挂在那里晃晃悠悠，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到了第三天，王大胆的病情更重了。他指着窗外，眼神直勾勾的：“红鞋……红鞋又来了……”
他娘往外一看，吓得魂都没了——窗台上，赫然摆着一只红绣鞋，正是那天王大胆，在槐树下女人手中看到的那只。
鞋面上的鸳鸯像是活过来一样，眼睛红得渗人。
“这不行，得请李半仙来。”村里的老支书跺了跺脚。
李半仙是邻村的，据说会些道法，能跟“那边”的东西打交道。
李半仙来了，背着个黄布包，围着王大胆的屋子转了一圈，又去槐树下看了看。
回来时说：“这女人怨气太重，是想找个伴儿。她丢了一只鞋，心里不踏实，得给她凑齐了。”
“咋凑？”王大胆的娘哭着问。
“找个未婚的姑娘，用她的头发做一双鞋，烧给她。”李半仙说，“但这姑娘得心甘情愿，不然没用。”
村里的姑娘们吓得都躲在家里，谁愿意把头发给一个吊死鬼做鞋？
就在这时，村东头的哑女路过门口。
哑女爹娘死得早，跟着奶奶过，平时沉默寡言，却心善。王大胆的娘给她比划了半天，她明白后点表示愿意帮忙。
李半仙取了哑女的一缕头发，又找了些红线，在槐树下摆了个法坛。
他嘴里念念有词，将头发混在红线里，编了一只小小的红绣鞋，和那只放在窗台上的红绣鞋一起烧掉。
火光中，好像有个穿红衣的影子在槐树下站了站，然后慢慢淡了下去。
说来也怪，烧完鞋的第二天，王大胆就醒了。
他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对他笑了笑，说自己找到另一只鞋了，然后就飘走了。
可事情并没结束。
过了半个月，哑女去镇上赶集，回走时天黑了，路过槐树下，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有人在槐树下发现了一只红绣鞋，鞋面上绣着鸳鸯，针脚和之前那只一模一样，只是这次，鞋里塞满了乌黑的头发。
李半仙再也没来过村里。有人说他被那女鬼缠上了，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没什么本事，是骗钱的。
张老太却偷偷告诉人，她那天夜里看见哑女的魂儿在槐树下站着，穿着一身红嫁衣，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红绣鞋，正对着树笑呢。
从那以后，村里没人敢再走槐树下的路，尤其是晚上。
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树干上的沟壑好像更深了，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着树干，又像是有人在低声哼唱着什么，调子婉转，却听得人心里发毛。
修村公路时，有人想砍了这棵树，说它挡路。
可斧头刚砍下去，就见树汁渗出来，红得像血。砍树的人当晚就得了怪病，浑身长满红疮，流脓不止，没过几天就死了。
后来，村里在槐树下围了个栅栏，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禁止靠近”。
但总有些不听话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到栅栏边玩。他们说，有时候能看见树杈上挂着红绣鞋，一晃一晃的，像是在招手。
王大胆自从病好后，没多久就搬离了村子，再也没回来过。
有人说他在外面发了财，娶了媳妇，也有人说，在县城里看见过他，疯疯癫癫的，见了穿红衣的女人就跑，嘴里还喊着：“别给我红鞋……别给我红鞋……”
又是一个月夜，有人晚归，远远的看见栅栏边，有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只没绣完的红绣鞋，正抬头往树杈上看。
树杈上，隐约挂着另一只红绣鞋，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晕。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嘶哑骇人，老槐树的叶子，在沙沙地响，像是在应和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