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旧梦温·渡往
曦和本来懒得多言,但见圣荑如此轻易放过,还是不忿。
“殿下真是良善,”她冷哼一声,“可惜你放过再多的人,也放不了晞王。”
“你再滥发善心,便是愚弄司法,挑衅朝廷!”
她甩袖就走,但圣荑在后叫住她,“曦和,是我负你,不是他人。”
谁在乎负不负?
她只在乎谁挡了她的路。
“傅姐姐她半生坎坷,失子失国,被文斐缠上,也是被人蒙骗…”
“她到底是沐儿的姨母。”
圣荑想起来从前烟萝对他说过她的姐姐。
她说,“姐姐半生孤苦,为家国献身,却只得如此下场。”
“若是姐姐能来东都,还请殿下照拂。”
可他那时心里除了晞王,便是应对父皇母后,应对府中琐事,早已将此忘了。
哪怕是在烟萝亡故之后,端和姑母携女而来,他也未曾记起。
偏偏等傅定嫣到了他眼前,被逼到绝处,又一次发现命运对她的残酷,他才想起烟萝曾经叮嘱。
“曦和,把她的孩子还给她。”
圣荑的话,向来没什么好惊人的。
但这语气平静又自然,倒是让曦和眉心一跳。
“若我纵火,她早已死了。”
曦和定定看他,“圣荑,你我多年夫妻,为何不信?”
说罢便不顾身后如何,径自开门去了。
门口是贴着门听声的小五和躲远一点的虞王。
“小五是小孩子,不是君子,听了也没用。”虞王这样为弟弟开脱。
曦和淡淡笑了,抱起小五,招呼着虞王,“沐儿,回家了。”
安王在门口看着,虞王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虞王便跑来抱住了他。
“父王…呜呜呜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你忘了沐儿了”
安王想起他的母亲,想起他年幼时的模样。
“父王…从前就已经修道了。”
他给已经七岁的孩子擦眼泪,“修道之人,就不回家了。”
“骗人!”虞王红着眼睛控诉,“乐昌姑母就是修道的,今天的新娘,新郎,都是修道的!”
安王破涕为笑,觉得今夕何夕,“你长大了,都知道他们是修道的了。”
“可他们半途而废,父王不会如此。”
虞王抹着眼泪,一抽一抽地说不出完整的话,“为…为什么,非要…修道!”
“父王…你修道干什么?你不想和我们在一起吗?”
他哭着打了个嗝,更觉委屈丢人,埋在圣荑怀里擦眼泪。
圣荑轻抚他的背,也不知是怎么了,现在谎话张口就来:
“修道,为了做神仙。”
“做了神仙,就在天上保佑我的沐儿。”
就像太渊四年的老道士骗他,说云儿和小郡主成了天上仙子,滕六瑶英之神。
每每落雪,都是她们母女在看人间。
敖骄在蹲下身拥抱孩子的安王之后站着,与不远处的安王妃对看。
小五依旧叫着他“娘亲”,又看一眼抱着自己的曦和,再叫一声“娘亲”。
宸宫就在不远处候着,他清楚看见虞王是怎么跟着母妃身边走,又是怎么扑进父王怀里哭泣的。
虞王是他二哥,怎么能这么大了,还干这种小孩儿的事呢?
他不想承认自己有一丝的羡慕与委屈。
而敖骄不想这么多与圣荑有干系的人围过来。
便撤去障眼法,安王腕上的密银链显现出来,虞王看了道,“父王,这是”
安王登时恼羞成怒,这是燕萼给他的禁制,警告他此身已经是不出宫禁的残废了!
只碍于在孩子面前,他不能发脾气。
“殿下病了,要回宫诊治。”敖骄扶起身软无力的圣荑,对虞王道,“小殿下快回去吧,王妃娘娘该等得着急了。”
曦和确实在等。
安王摸摸儿子的头,道,“去吧,到母妃那里去。”
虞王只能恋恋不舍地回去,心想太医院都是些什么庸医,三年都没给他父王治好!
待他们终于走远了,圣荑才敢撑不住,失了全身气力,要跌坐在地。
敖骄很快抱起他,而后转身向朝天观内走去,回身一脚带上了门。
把宸宫的目光挡得死死的。
花神雕像之下,安王倾倒于蒲团上。
好似那年,今昔寺,他与上官昭亦是在佛前,证自己心魔。
敖骄伸手描摹他眉眼,他亦与敖骄交颈缠绵。
“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我有妃妾,觉对不住他。”
“有他,又对不住妃妾。”
安王任由情欲染上所有,声音越发颤。
“为什么对你,我就从未想过他…”
“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小五叫他娘亲?叫了根本不止一次。
为什么他知道那年醉酒,是迷香?
为什么他把那串玛瑙珠链,换成珊瑚珠?
敖骄吻去他的眼泪,轻笑,“那年上元佳节,殿下去见了晞王。”
“小桥金柳处,溪水尤欢唱。”
“哪怕是此生,你我也早就见过。”
那年上元节,傍晚,他见到一个穿着燕国古时衣裳的孩子,戴着燕家皇族的信物,叫他,“母亲”。
“哪怕是此生,我们也有了孩子。”
敖骄笑着拭去泪,捏捏圣荑的脸,“都说了,小五是我儿子。”
而上元节见到的那个孩子,是古时的燕二世,是燕公主与太父之子,燕尔的嗣子。
凤凰落大荒,大荒成云梦泽,生温泉,化百花,遂为花神。
为西竭王少狄所捕,囚为后。
诞二神子,长者为人皇,统八百诸侯王,号为燕尔,称朝燕氏。
次者,配泰山府与四海,辅佐朝政百载,为太父,即燕二世之父母。
史上未言第二位神子是男是女,只说配与泰山府与四海。而后诞燕二世。
可泰山府与四海,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泰山府君为山岳之神,统领天下灵脉,四海龙君,掌天下水系,云雨雷电。
圣荑拿出两串朱红的珠子,在珊瑚与玛瑙之间,相择得泪眼模糊。
“夫君。”
往日上官昭求他这般唤,他也未唤过,总觉得害羞。
但今日却似本该如此,话语出口,那前世之事,便如今世之忆,叫他全然想起。
圣荑抱住敖骄,“你究竟去了何处,为什么丢下我和葳儿。”
“你可知道,你走之后过了一年,他就…”
龙君失踪,一年之后又重回紫川,回到他身边。
然后,相伴了一百年。
“泰山府君,他把我的龙身镇压在星落山,见水不入水,见天不穿云,我魂灵被震碎,飘摇凡间,还又长留不得,无法回来见你。”
敖骄自是苦痛百年,“只能眼睁睁看他鸠占鹊巢,假扮驸马。”
“他杀了你?”圣荑坠落一滴泪,心痛得无以复加。
那种前世之感,渐渐清晰。
他抚上心口,那里好似有了疤痕。
而更深处,又有碎裂的声响。
“我前世…是得知真相,自尽的么?”
敖骄将他拥紧,“别怕,别再想了,现在我在这儿,这都过去了。”
“你记得我就好,你记起我就好…”
他把两串珠子戴在圣荑脚腕上,“别和前世一样为难自己,不是要你选择,你怎么都可以…”
前世,神子与泰山府君相伴百年。
泰山府君从未让燕二世知晓自己不是龙君。
他从未用过自己的面貌,一直顶着敖骄的面孔,被叫着敖骄的名字。
百年,百年呐。
他们之间若无情谊,泰山府君转世而来,做了那狼子野心的降王,为什么圣荑还是如飞蛾扑火,到今日,不惜惹怒前世的燕尔,今世的太渊帝,也要上官昭回来。
即便人死不能复生。
圣荑还是那样执求。
“是他…杀了你?”
圣荑追问,眼泪涟涟,“是吗?”
敖骄苦笑,刮了刮圣荑的琼鼻,道,“你还是念着他。”
圣荑便呜咽出声,头低得不能再低。
“胡说…胡说!”
若泰山府君是那等卑劣之神…他也不会,他不会再与之有瓜葛!
“不是他杀的。”敖骄叹口气,不知道是可惜什么,“他还没有那个本事。”
瞥见圣荑似乎松口气的样子,把自己给气着了。
“你就是喜欢他是不是?”
敖骄也委屈,他一个正宫被当成替身都多久了,今日才表明了身份做正宫,结果老婆还是喜欢小三?!
“我不依!”
敖骄也要别人哄,“你们都过了一百年了,凭什么还要在一起?”
“这一世该轮到我了,他死得好!”
若是旁人敢说晞王死得好,安王早就受不了了。
但是敖骄却有这个资格,毕竟泰山府君偷走他百年的气运。
让他爱妻幼子,都认了赝品!
圣荑陷入前世的极大悲伤之中,忍不住泪流满面。
前生之事与今生对照,恍惚发觉竟是一模一样。
颠倒错乱又一因一果,环环相验证。
前生敖骄先死,泰山府君取而代之。
而今上官昭已死,敖骄下界代之。
“荑儿,我才是你夫君,我们这一世都有两个孩子了。”
而泰山府君永远得不到江山血脉相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