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律不宣而战,夤夜突然向大角炮台发起攻击。这既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恶战,也是一场惨烈梦魇的开始。
雾锁海面。
义律所率九艘战舰诡秘地从树杈杈当中踅出,一字儿排开,然后一声令下,几十门长炮像蛇一样喷出可怕的红芯子,炮台顿成火海。
守备大角的千总黎志安营奋起还击,无奈英军由于事先得到了他所辖炮位的详细资料,所以火力极准,总能准确地命中炮位,结果不消半个时辰,二十七门大炮中已经有十四门被炸成废铁。
炮台前面的防护灰沙墙也有数处被强大的炮火轰塌。紧接着,炮台的火药库爆炸起火,爆炸声中,清兵血肉横飞,炮台陷入混乱,一片末日景象。
英人乘势从坍塌的缺口处拥向炮台。
黎志安果断率亲兵将未受破坏的十三门大炮悉数引爆,然后杀出一条血路,撤离炮台。
黎志安退至山下,欲乘梭子船横穿穿鼻湾奔赴沙角,这种船充其量只能乘坐八九人,被义律的伏兵发现后乱枪挡回,黎志安身边的人全部壮烈殉国,他自己的右臂也受了重伤。
他瞅准时机凫水上了岸,从海防部营房借得一匹马,进城向琦善报告了战况,请求立刻给炮台补充人马并增援沙角,与阚将军南北夹击,庶几可以却敌。
实际上,在城里即可清晰地听到海面上传来的阵阵剧烈的爆炸声,而伴随着爆炸声腾空而起的巨大烟雾,已经将东莞城的半个天空遮盖起来。
前方战事的惨烈与严峻自是不言而喻。
即令如此,由于清兵拥有巩固和广阔的后方,最终孰胜孰负尚不得而知,如果不失时机地动员陆上力量,兵民合力,纵使英人在武器装备方面占有优势,也难以抗拒全体大清兵民的抵抗。
毕竟,他们目前还在全力进攻炮台,毕竟,他们目前还只是在海上。
是的,他们目前只是在海上,他们的力量是有限的,他们没有可依靠的后方。
而琦善根本没打算增援。
他说整个战略部署不能轻易破坏,炮台与陆上的兵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而统筹布置的,若现在分兵增援炮台,等于自乱阵脚,将陆防的薄弱环节暴露给英人。
权衡利弊,诸炮台只能各自为战,陆上后备力量一兵一卒都不能动。
如若不然,炮台将不能守矣!彼英夷能破关登岸,即能越山,越山则了无阻挡,居高临下,假以炮火,咫尺已及我沙角之后,倘钦差大人不作及时驰援,炮台之易手势在转瞬之间哪!
见琦善不为所动,黎志安只好叩首苦苦哀求了。
无奈琦善不为所动,拒不发兵,黎志安愤而自刎。
琦善大怒,以黎志安指挥不力、临阵脱逃为由,将黎志安枭首示众。
大角与沙角遥相犄角,大角被攻占,沙角遂成孤垒。
一群鸽子自天而降,羽毛映着妍丽的霞光,就像一片片古铜色的祥云在马背上徐徐降落。
一会儿又倏地腾空而起,直插云霄,盘桓着撒下一长溜嘹亮的鸽哨。
循声望去,却又不见鸽子的影子,俯仰间呀,那鸽子已经隐隐地滑过天际,如一面透明的旗帜,飘扬着盖向枣马。
枣马两目炯炯,四蹄不安地刨着地面,间或警觉地跳跃起来,朝前方的海骚动着水墨般的尾巴。
阚将军看着枣马和鸽子。
武举人也看着枣马和鸽子。
武举人说:父亲,这是鲍家的鸽子,不,是鲍家岚姨的鸽子!
阚将军微微颔首,嘴角动了动,他直到儿子的心思,儿子提到岚姨,一定想起了鲍家的女儿,他想说这是你的亲生母亲放飞的鸽子啊。你的母亲,肖岚她一直在注视着你、挂牵着你啊……
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从何说起呢?雄儿是他的儿子,乃是一个存在了二十一年的事实,是他和黎千总保持了二十一年的一个秘密。
这些年来,在他戎马倥偬的生涯里,可谓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更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或者胆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林总督林大人相赠的一句话,这句话至今想来,依然如雷贯耳,热血沸腾。
这句话和枣马一起,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要说他还有什么别的柔情,那么,雄儿是他惟一的柔情,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组成部分。
如今雄儿已经出息成人,成为他引以为豪的血性男儿,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在雄儿身上获得了延续,这就够了。
如此甚好。
二十一岁的武举人,已不再需要有一个陌生的母亲了。他的母亲也决不可能是一个下人。作为一个出身名门、识书达礼的贵夫人,他的母亲早已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病逝了。
然而,他不能不深深地感谢肖岚,感谢肖岚的勤劳善良,感谢肖岚的缄默和冷静。
肖岚想必不会不认识他,不会不认识黎千总,岁月总不能将所有的一切痕迹都抹去,但她似乎深深理解他的苦衷而守口如瓶,所以才会忍受如此的大痛苦、大折磨,因为,她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啊。
那天,阚将军从看见肖岚的第一眼起,就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她——那个当年为他留下一个儿子后悄然消失了的女佣。
他并且记得她叫肖岚。岁月最是无情物。
肖岚当年多么俊俏,令人不安的俊俏,简直可以说是俊俏得发妖啊。
恨只恨一朵鲜花被活生生摧折了,那个该死的马夫!
还有子雄!
子雄之死几乎摧毁了他。
他阚世罡不聋不瞎,儿子的不肖他早有察觉,他只是恨铁不成钢,从心底里企望有一天,自己的儿子能够洗心革面改过自新,那样比什么都好,但是子雄自己不争气,他是自己毁掉了自己!
子雄的死最终没有把他击倒,是因为他对子雄已经彻底无望了的缘故,权当没生养这么一个混账东西!
当然也是因为肖岚又给他带来了一个儿子。肖岚的儿子是如此令他钟爱,他几乎忘记了子雄的不幸。他觉得上苍并没有让他绝后之意,所以才会送来肖岚和她的孩子,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令他欣喜若狂的呢!
而且肖岚那么靓眼,那么善解人意,十足的温良恭俭让。
只可惜肖岚是个佣人。
不知何故,肖岚在一个晚上突然失踪了,他找遍了台山的每一个角落,但再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渐渐地,他把肖岚的失踪同样理解为她的善解人意,因为对于他而言,肖岚和儿子是万万不可能同时留下来的,他阚世罡不需要一个女佣生的儿子或者娶一个身为女佣的女人,肖岚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二十一年之后,鲍记商号的老板鲍庭吉因与洋人内外勾结贩运鸦片被林大人通缉,他就此去了鲍庭吉家,巧不巧呢,居然在鸦片贩子鲍庭吉的家里看到了肖岚……
阚将军想,谢谢你了肖岚,谢谢你的平安鸽,你的一片心意本将军领了。
但愿有来生,但愿来生再行报答,现在国难当头,英夷榻卧,我不死谁死,和平是需要代价和牺牲的。
雄儿的视线依然为鸽阵牵引。
作为父亲,阚将军知道雄儿的柔情之所在,鲍家的女儿真是一个亭亭玉立、清秀可人的好妮子。
他一见到她,就忍不住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闺女,难怪雄儿这么钟情于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鲍家的女儿,或者,就算她是鲍家的女儿,如果没有这场注定要来的战争,他也是很乐意看见她成为自己的媳妇的。
鲍庭吉作奸犯科,冲撞大清律条,砍头或者陵迟,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咎由自取,与乖女儿何干!可是战争在即,鏖战中的男儿只能是铁与血的化身,生死均置之度外,是容不得太多的柔情的。
阚将军在一尊六千斤铁炮前站住,缓缓抚摩那冰冷的筒体金属,默默无言。
这是佛山的炉户特意为炮台赶铸的,每放一炮,炮身立刻炽热,须待浇水冷却后方可达到每个时辰连放三炮的要求。
但其威力颇大,每发填火药数十斤,可将数以百计的铁蛋蛋射出二三里之遥。炉户们已经在锻造八千斤的重炮了,他们还要造出一万斤的重炮。
他们不要一块银子的补偿,这是百姓们自发捐造的,他们只希望炮台将士们狠狠杀敌、多多杀敌。多好的百姓啊!
他回过头来,望着一张张给海风吹硬的脸,一字一顿地下了死命令:
本将军命全体将士严阵以待,人在炮台在,人亡炮台亡!血祭炮台,决不做英夷的奴才!
阚将军扶鞍上马,拔出战刀,高举过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