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八点。
咔哒——咔哒——
木梭在经纱间来回穿梭，林二嫂的手腕沉稳转动，每一次穿梭都精准对准综框的卡槽。她头也没回，指尖按住刚穿过的纬纱，用筘刀轻轻压实：“看见没？筘刀要压得匀，纬纱才不会松垮——这壮锦的纹路，全靠这一下下的力道撑着。”
林云微的眉峰拧成深沟，目光死死钉在经纱交错处，指节无意识地抠着掌心，唇瓣被下齿啃得泛红。她抬手胡乱挠了挠后脑勺，碎发蹭得凌乱。
这个房间里立着一架老旧竹笼机，篾条缝隙里嵌着细碎棉絮。在对面墙根的是一架老式缝纫机，机身蒙着一层薄尘，机身上方的金属支架上还挂着半张残破蛛网。
“什么叫纬纱？”
林二嫂坐着没动，只侧过半边脸，眼帘慢悠悠抬起来，目光在林云微脸上顿了两秒——没带责备，却让她刚问出口的话音像被掐住了喉咙，猛地顿住，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林二嫂的头微侧着，视线在她脸上轻轻打了个转，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指尖捻了捻膝头竹篮里的纬纱线团：“你为什么一定要学织锦？”
“我是想做出奶奶临走还念叨的蝶纹挎包，李阿婆和她相互扶持了一辈子，她一直想送出这份心意，可是时间不够……”林云微有些哽咽，继续说：“这些年，我很愧疚，如果不因为我，挎包也不会弄丢。我知道，找不回来了，我想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替她送出这份心意。”
“你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顾家，还得学织锦太辛苦了。信得过我的话，不如我……”
林云微坚定地打断了林二嫂的话道：“我奶奶被命运牵制了一辈子，老了刚有点空闲能学会心心念念的织锦，却因为我的出生让她一直都没有时间做出成品。唯一的成品，又是我弄丢的。如果我不亲手做出来，我一辈子都会不甘心的！”
“可是，学织锦不是随便找两块布缝点花样就可以的，要学的话一定要投入时间和耐心。”
说完，二人都相对无言。良久，林二嫂才慢慢摇了摇头，发丝随着动作在耳后轻轻扫过，那声叹气轻得像风，却让肩头跟着塌了一瞬。
林云微则抬头看了看，正上方房顶的青瓦片缺了个豁口，一束晨光斜斜漏下来，在扫得泛着灰白光泽的水泥地面上投下菱形光斑，连一丝杂物都看不见。
越往深处，菱形光斑就越来越大，砖缝纹理渐渐模糊，直至剩下一片亮白茫茫——亮白骤然淡却，阳光直直撞进视野。
青石板路晒得发烫，五色糯米饭的甜香混着粽叶清苦扑面而来，摊贩吆喝与电动车喇叭声交织成鲜活的街景。
映入眼帘的是织锦摊阿姨用手机直播挑花，朱红壮锦被风掀动，与街边路灯影子叠在一起；偶尔有穿民族风T恤的年轻人骑电动车掠过，车筐里的绣球晃出亮色，孩童追着竹蜻蜓踏响石板路，吊脚楼下网红打卡牌映着蓝靛布。
一排现代服饰店沿街铺开，橱窗里挂着简约连衣裙与休闲装。直到尽头处才有一家民族服饰专卖店，几位背着大背包的外地游客正探头打量橱窗里的壮锦盛装，指尖隔着玻璃轻抚纹样，眼里满是新奇。
外地游客进店的同时，林二嫂和林云微也紧随其后走了进去，林二嫂边走边跟林云微说：“你来这里可瞧好了，什么才叫壮锦。”
林云微抬手掀开门帘，蓝白靛染的布料擦过指尖，带着草木染特有的清润气息。
店内光线稍暗，隔绝了街面的喧闹，各式壮锦服饰整齐悬挂——对襟短衫绣着万字纹，百褶裙缀着银饰流苏，彩线在微光里织出流动纹样，仿佛把壮乡的山水嵌进了衣料。
店主是位面容谦和的中年男人，正低头用软布擦拭橱窗里的壮锦挂饰，见她进来，抬眼颔首示意，指尖仍轻轻拂过挂饰上的刺绣纹路。
几位游客还在门口驻足议论，而林云微的目光，瞬间被柜台角落那顶粉色蝶纹包头帽牢牢吸住。
帽身以淡粉壮锦为底，三对粉蝶环绕着缠枝莲纹翩跹，翅尖点染靛蓝，眼斑缀着米粒大的珍珠；缠枝莲藤蔓以金线勾勒，花瓣嵌着细碎的红珊瑚珠。
林云微不自觉走上前，瞳孔猛地放大，眼球微微震颤，连眨眼都忘了。她的手指抬起又猛地顿在半空，指节绷得泛白，最终悬停在距离帽檐一寸的地方，才慢慢垂了下来。
“姑娘好眼光，这顶是黄秀英老师的作品，只剩下一顶了！”店主放下手中的挂饰，缓步走来，声音温和：“缠枝莲缠福运，粉蝶衔吉祥，银饰能驱邪避秽，这是专门为年轻姑娘设计的款式。”
林云微手腕微转，指尖顺着柜台边缘滑过，轻轻搭上帽檐的银链，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望着蝶翼上细密的针脚，眼神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子，原本平静的眼底翻涌着细碎的光。
林二嫂凑上前，绕着柜台慢移半圈，目光始终黏在帽身纹理上，每一步都放得极轻。她的眉峰先猛地挑起，随即舒展平缓，眉心的褶皱悄然化开，啧了一声：“这老婆子手艺确实很利落！”
店主清了清嗓子说：“看在你们这么识货的份上，这帽子988块就可以了，我就当赔本赚吆喝了！”
林二嫂绕着柜台的脚步停在原地，眉头轻轻蹙起，视线从帽身的蝶纹移到店主脸上，又落回林云微紧绷的背影上。
林云微的瞳孔猛地一缩，鼻翼轻轻翕动了两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了似的，刚搭上银链的指尖瞬间僵住，连呼吸都顿了半拍。她下意识往后撤了半步，脚后跟轻轻磕在柜台边缘，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下唇悄悄抿得更紧了。
“988块的价格并不算贵，黄秀英为这个作品付出的每个日夜和心血，才是更宝贵的！”店主说着，拿出另一顶蝶纹帽子。“这微瑕款只要588块，虽然不是黄秀英老师的作品，但是离远了看根本没有区别！”
帽身同样是淡粉壮锦为底，三对粉蝶环绕缠枝莲纹的构图与之前那顶别无二致，翅尖的靛蓝点染、眼斑的珍珠点缀、金线勾勒的藤蔓都依旧精致。
但凑近了看，就能发现右侧蝶翼下方的缠枝莲纹路里，有两缕纬纱微微偏移，织出的花瓣边缘少了几分规整，像是被风吹得轻轻错开了半分；帽檐内侧的壮锦接口处，纹理衔接也略显参差，不如正品那般严丝合缝。
林云微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帽身的蝶纹上却不聚焦，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完全没注意到林二嫂已经把那款帽子接了过去。
林二嫂拿着帽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偏移的纬纱，眼帘瞬间就沉了半分：“说微瑕就罢了，那老婆子的作品价格凭什么贵我一半？”
店主打量了一番林二嫂后，忽然猛地一拍大腿，身体往后撤了半步，眉头彻底舒展开，眼底的疑惑瞬间被明亮的笑意取代，眼角的皱纹堆起：“原来是林二嫂啊！没带着你家那位一起，我一时还真没认出来！”
“黄秀英老师和你的手艺都是无可挑剔的，价格略高，是因为她名气大、供不应求嘛！其实论针法和材质，你半点不输她，而且你成品快、硕果累累，好多老顾客都专门找你订货呢！”
“那你瞧，这孩子确实喜欢这老婆子的帽子，你给我个实在价——总不能让我们花冤枉钱吧？”
“一口价，888块。”
“？”
“好了，688，大家发啦！”
“好，我买了！”
林二嫂和老板争执的声音渐渐模糊，“匠人为作品付出的每个日夜和心血才是最宝贵的”这句话固执地在林云微耳边一遍遍回响。
咚—
一声闷响磕在石阶上的声音打乱了思绪，恍惚间林云微仿佛看见了秀英婆婆指着自己生气地说：“匠心是悟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
林云微的眉头彻底舒展，下意识点了点头，指尖轻轻叩了叩柜台，眼底燃起锐利的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