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执铜符在手,步履踏于碎石之上,沙沙作响。方自医庐密道而出,身后废墟倾颓,入口已没于断垣残瓦之间;前路乃皇陵东南荒地,荆棘丛生,月色如霜。
慕容婉随其后,气息微促。不言不语,唯目注彼掌中之符。“地官”铜符隐泛温热,北斗第七星位浮光流转,暗红若血。
行未半里,地忽下陷。青苔覆石裂开一线,黑渊洞现。铁链横贯其上,九条玄铁缠绕如蛇,每根皆镌“禁妄入”三字,笔力森然。
赵无痕蹲身俯察,将铜符嵌入门隙。
咔——
轻响自幽冥传来,锁机微动。然铁链不动分毫,反震低鸣,嗡嗡然似警兆初启。
他起身抽刀。
斩岳出鞘半寸,雷纹微闪,寒意顺柄而上,直透掌心。知有异,即以刀尖挑向首链。
轰!
一链断,八链俱崩,砸地扬尘,声震四野。玄铁门徐启,陈腐之气扑面而来,腥如古墓吐息。
门内通道深杳,两壁嵌铜灯,油尽芯枯。地铺青砖,刻阵法纹路,步步须慎,稍差则祸生肘腋。
慕容婉前行引路,指尖轻抚壁上浮雕。观之良久,乃识为唐门失传之“七步迷踪图”,遂依图中步序缓进。赵无痕紧随其后,斩岳横胸,刃光凝而不发。
至尽头,见一石门,上书五字:“前朝文渊阁”。门中央有凹槽,形与铜符合契。
赵无痕按符入槽。
石门无声滑启,显巨室一间。室内木架林立,竹简卷册堆叠如山。中央高台置青铜匣,匣盖微启,露数张泛黄图纸。
慕容婉趋前取首张。
图绘火器结构,标注分明:“硝三分、硫一、炭二配比,加铁砂封管,引线置于尾銎。”指微颤,声压如絮:“此……此乃我幼时所记配方。非我创之,实出此处。”
翻检余册,多载火铳原理,竟与其研习者一一吻合。更有膛压难题之解,为其尚未参透者。
“非改良也。”她低语,“乃复原耳。唐门早具火器全制,后为人毁,湮没无闻。”
赵无痕移步他架,抽一卷《军械总要》。初展第一页,耳畔忽闻机括轻转。
猛然抬首。
侧架弹出短矛,疾刺心口。千钧一发,斩岳脱手飞旋,空中划弧,雷纹暴涨,凝冰成盾,半圆如镜,寒光迸射,短矛冻裂,反弹坠地。
赵无痕踉跄退步,左肩被掠,血痕深长。鲜血滴落刀面,斩岳剧震,紫光流转,空中浮现数行文字:
“庚戌年冬,率三千骑破匈奴于雁门,阵斩敌酋。归途遇暴雨,士卒冻毙者百二十三人。吾儿若见此记,勿效父之刚愎。”
字迹苍劲,笔走龙蛇,赫然赵擎天亲书。
赵无痕僵立如石。
生平未睹父遗片语,今竟得见如此近于遗训之言。此非示众之语,实藏于机关秘典之中,专待能入此境之人。
伸手欲触,然字浮虚空,不可触及。唯斩岳可显其形。
慕容婉近观,亦愕然失色。低声曰:“此《军械总要》本不应在此。前朝兵部绝密,何以混入文渊阁?”
翻检旁侧目录竹简,见此书归类“工艺杂录”,显系有意隐匿。
赵无痕视肩伤,血流未止,然不顾包扎。心神尽系空中之字。
“他早知有人会来。”他说,“故藏真要于斯。”
“非止藏耳。”慕容婉指高台青铜匣,“观那图纸边缘。”
赵无痕趋前细察。右下角有微印,虎头狰狞,下书一“赵”字。
镇国公府私印。
“令尊曾涉此研?”她问。
“不知。”赵无痕摇头,“从未提及。”
复视斩岳。雷纹未熄,紫电跳跃,如魂初醒。方才冰盾之御,乃此刀首次自主护主。
“它愈似有灵。”他说。
“非似。”慕容婉轻语,“是已认主。”
她取另一竹简展读,眉峰骤蹙:“此间有记‘山河同脉’四字,谓刀法共鸣之术,需血脉相连者共启。又言……昔有人试唤斩岳刀灵,败则酿大祸。”
赵无痕心头一震。
忆母留翡翠貔貅挂坠,及十五岁花楼中毒失声之事。诸般线索,皆指向一处:此争非始于今日,实伏祸于廿载之前。
转身欲觅他架,寻“山河同脉”之载。甫行两步,足踏松砖。
咔!
石室骤震。
两壁铜灯忽明,火光摇曳。书架移位,暗道显现。深处齿轮转动,机关启动之声隐隐可闻。
慕容婉急收竹简,退至其侧。
“不可再进。”她说,“此地已动。”
赵无痕却凝视暗道。斩岳微颤,刀尖直指深处,若有所感。
“有人来过。”他说。
“谁?”
“非今来者。”他望墙上新痕,“是旧迹。此痕未久,不过三日。”
蹲身拂尘,墙角现浅划,形如刀柄轮廓。旁有数字模糊:
“父执令,子承命。”
凝视良久,心跳如鼓。
此时,斩岳再震。刀身显字,较前更清:
“甲子年春,奉旨监造斩岳,以镇国运。刀成之日,血祭三百匠工。吾亲手封印刀魂,唯恐后世滥用。若有人启之,必是我赵氏血脉,亦必是我罪孽延续。”
赵无痕五指紧扣刀柄。
知此书者何人。
乃其父也。
亦始知,斩岳之铸,竟由父主持。
外头碎石微响,脚步轻至。
极轻,然确有人近。
赵无痕立收斩岳入鞘,携慕容婉隐于高台之后。屏息静气,目注入口。
一道身影立于门外。
黑袍披风,腰悬莲形令牌。不入,唯仰首观天花板上星象图。
片刻,启唇。
声沉如渊,带一丝冷笑:
“你们终于找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