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先锋的手，悬在半空。
那只捏碎过山岩、撕裂过天兵的巨手，此刻，竟像一片风中残叶，抖个不停。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东西”，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沙子，干涩，滚烫。
是那张脸。一张被干涸的黑血和扭曲的伤疤彻底糊住的脸，像一块被踩烂的、发了霉的兽皮。还有那两个窟窿，黑洞洞的，没有眼球，只有黏稠的血泪，正顺着坏死的皮肉，一滴、一滴，往下淌。淌到咧开的嘴角，和涎水混在一起，拉出长长的、肮脏的丝线。
“呼噜……呼噜……”
野兽。一头受伤的、饥饿的、濒临失控的野兽，正从那东西的喉咙深处发出威胁的低吼。
熟悉。这股气息，这股刻在骨子里的血脉悸动，熟悉到让他心脏抽痛。
陌生。这股癫狂，这股混乱，这股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污秽与怨毒，又陌生到让他遍体生寒！
“他们……把你……”虎先锋的声音，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变成了……什么东西？！”
疯虎歪了歪他那颗似乎随时会掉下来的脑袋。
他“看”着虎先锋。
不，是在“闻”。
一股好香的味道。一股纯粹的、刚猛的、霸道得不讲理的妖气，像一块在烈火上烤到滋滋冒油、外焦里嫩的顶级大肉，正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鼻腔。那香味，点燃了他刚刚平息下去的饥饿，像一把野火，瞬间燎遍了他空空如也的五脏六腑。
好饿。
好想吃。
“哥……”
疯虎咧开嘴，露出两排森白的、沾着肉丝的獠牙。一串黑色的、混着血沫的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滑落，滴在地上，腐蚀出一个冒着青烟的小坑。
“……我饿。”
“咚！”
虎先锋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块万斤巨石，被狠狠砸进了冰冷的、不见底的深渊。他脑子里最后一丝侥幸，碎了。
悲恸。暴怒。两种极致的情绪，像两股失控的岩浆，在他胸中轰然对撞，炸开！
他不是在呓语。
他是真的……想吃了自己！
“你到底是谁！”
虎先锋厉声咆哮，魁梧的身躯因无法抑制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一股烈日般灼热的妖气，从他体内轰然爆发，将脚下那片黏腻的血水瞬间蒸干，化作一片扭曲的、刺鼻的白雾！
疯虎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那根分叉的、蛇一样的舌头，贪婪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死死地“锁定”着虎先锋，像屠夫在打量一头即将被开膛破肚的牲口，盘算着该从哪里下刀。
“吼——嘶嘶——！”
一声尖锐的、饱含敌意的嘶吼，从旁边炸开。
那正在被黑风与金光撕扯、重塑的阿豹，竟强行挣脱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化作一道扭曲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黑影，悍不畏死地挡在了疯虎身前！它那刚刚由煞气和法则碎片凝聚而成的黑色蛇尾，像一根蓄势待发的毒蝎尾刺，高高扬起，对着虎先锋发出威胁的嘶鸣。
它的玩具，被那个干净的东西弄坏了。
大王，给了它一个新的、更好玩的身体。
现在，它要保护大王……和他的新玩具！
然而。
“啪！！”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耳光。
阿豹那颗刚刚重塑完成、比精铁还硬的头颅，被疯虎反手一巴掌，直接扇得离体而去！那颗脑袋在空中高速翻滚了十几圈，带着一串黑色的血珠，“轰”的一声，像一颗炮弹般深深砸进了远处的山壁里，只留下一个不断向外渗着黑血的窟窿，抠都抠不下来。
“我的。”
疯虎头也没回，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含混，却充满了绝对占有欲的字。
“你，别碰。”
虎先锋看着这诡异血腥的一幕，瞳孔猛地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那不是管教。
那是一个疯子，对自己盘中餐的、不容任何染指的……绝对宣告。
他的心，彻底冷了。像一块被扔进万年冰窟的死肉。
“好……”
虎先锋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他缓缓地，从背后，举起了那两柄巨大得不成比例、斧刃上布满狰狞豁口的……双斧。
“如果你……真是我弟弟……”
他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凉的绝望。
“就让我……亲手……把你打醒！”
话音未落！
“轰——！”
虎先锋脚下的大地，轰然爆裂！他整个人，如同一颗离弦的、燃烧的陨石，双斧在空中交错，划出两道撕裂空气的惨白色寒光，带着开山裂石、无可匹敌的威势，当头劈下！
刚猛！霸道！无匹！
疯虎没躲。
他甚至没有抬起爪子去格挡。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张开了那张流淌着黑色涎水的嘴。
“吼——！”
一声咆哮。
不是气浪。不是声波。
是一片……领域。
一片从他破碎的魂魄深处，蔓延出来的，扭曲的真实！井底的阴冷霉味混杂着尸骨的怨毒，瞬间侵蚀了空气；地面毫无征兆地变得黏腻、湿滑，仿佛踩在腐烂的内脏上；无数惨白的、细小的骨刺，像毒蘑菇一样从泥土里钻出，发出“噗嗤噗嗤”的生长声！
【狂虎炼狱】！
嗡——！！
虎先锋那石破天惊的双斧，在斩入领域的瞬间，猛地一沉！斧刃上那股一往无前的霸道妖气，像是陷入了沼泽，变得迟滞、晦涩！仿佛有成百上千只看不见的、由怨念组成的手，正死死地抓着他的斧头，往下拉！
速度，慢了！
力量，在被一股阴冷的、带着腐臭味的吸力，疯狂地吞噬！
虎先锋心中大骇！这是什么鬼东西？！
就在他失神的这一个刹那。
疯虎，动了。
他像一头彻头彻尾的、饿疯了的野兽，没有章法，没有技巧，手脚并用，四肢着地，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贴着地面的角度，闪电般扑了上来！
撕！
咬！
砸！
虎先锋的战技大开大合，威猛绝伦，可在这种完全不讲道理、只为破坏而生的疯狗式打法面前，却感觉自己像一个穿着笨重铠甲的骑士，在和一个滑不溜丢、满身是毒的泥鳅肉搏！处处受制！
他一斧劈出，斧风将地面犁开一道深沟！疯虎却像没有骨头一样，整个身体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向后对折，诡异地避开斧刃，同时，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闪电般探出，一口咬在了虎先锋持斧的手臂上！
“咔嚓！”
那件由千年妖兽皮鞣制、坚比金石的战甲护臂，竟像一块酥脆的饼干，被应声咬穿！锋利的獠牙刺穿肌肉、刮擦在骨头上的痛感，让虎先锋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另一柄巨斧携着万钧之势，横扫而出！
疯虎松开嘴，任由那柄闪烁着寒光的巨斧，狠狠扫中自己的腰腹。
“砰！”
他像一个被砸烂的破布娃娃，被那股巨力砸得横飞出去，身体在半空中就已经扭曲、变形，骨骼碎裂的“咔咔”声清晰可闻。
可还没等落地，他就一个诡异的翻身，四肢撑地，像一只巨大的、苍白的、多脚的蜘蛛，悄无声息地，再次扑了上来！
更快！更疯！更不要命！
虎先锋越打越心惊，越打越憋屈！
他的力量，他引以为傲的、纯粹刚猛的妖力，在那个阴冷的、不断散发着尸臭味的诡异领域里，被持续地削弱、吞噬！而对面那个怪物，每一次被他重创，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都会在一种黑色肉芽的疯狂蠕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身上的那股癫狂气息，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哥……”
疯虎的呓语，像鬼魂的低语，伴随着湿热的呼吸，在虎先锋的耳边若有似无地响起。
“骨头……”
“好饿……吃……吃掉……”
那些温暖的、属于过去的记忆碎片，像一把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刀，在他那锅早已沸腾的、混沌的烂粥脑子里，胡乱地搅动、翻滚。
他变得，更暴躁了！
他要撕碎！撕碎这些让他“软弱”的、让他“痛”的东西！
“啊——！！！！！”
疯虎发出一声不似活物的、撕心裂肺的狂暴嘶吼，不退反进，竟完全放弃了防御，迎着虎先锋当头劈下的巨斧，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撞了上去！
【疯狂·乱舞】！
【暴戾·裂地】！
在【狂虎炼狱】的加持下，两个狂暴的战纹融合技，被他以一种完全畸形、自残的方式，同时催动！
“轰隆——！”
虎先锋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塌陷！无数漆黑的、深不见底的裂痕中，猛地伸出无数惨白的、锋利的骨刺，像一条条来自地狱的毒蛇，缠向他的双脚！
与此同时，一道由利爪和獠牙交织而成的、裹挟着腥风血雨的血肉风暴，已经到了他的面门！
避无可避！
虎先锋发出一声怒吼，只能将双斧在胸前交叉，架起最后的防线！
“当——！！！！！”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耳膜的金铁交鸣！
虎先锋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蛮横到极致的、混合着纯粹破坏欲和无尽怨毒的力量，从斧面上疯狂涌来！他那两柄重达万斤的巨斧，哀鸣一声，竟被硬生生震得脱手而出！
下一秒。
一只苍白的、指尖燃烧着不祥黑炎的爪子，穿过他最后的防御，像一座冰冷的山，死死地，按住了他的头！
“砰！”
虎先-锋的整个身体，被这股巨力，狠狠地按进了地里！
大地龟裂，烟尘四起。
疯虎，骑在他的身上。
他没有下杀手。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那两个还在流淌着黑色血泪的窟窿，凑到了虎先锋的耳边，湿热的、带着腐肉气味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
他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破碎的、带着孩童般天真与极致残忍的字。
“哥。”
“你……太弱了。”
“弱的……”
“……就要被……吃掉。嘎嘎……”
虎先锋躺在冰冷的、混着血水和烂泥的土坑里，感受着头顶那股无可匹敌的、混合着神性与魔性的、让他绝望的力量。
他一动不动。
那双如同烈日般威严、从不屈服的虎目，缓缓地，闭上了。
一行滚烫的、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混入泥土，消失不见。
他的弟弟，真的“死”了。
活下来的。
是一个更可怕的，更悲哀的，更绝望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
那只按着他头颅的爪子，松开了。疯虎从他身上爬了下来，安静地，蹲在一旁，像一只吃饱了正在发呆的野狗，用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血痂。
虎先锋，也缓缓地，从那个被自己身体砸出的人形坑里，坐了起来。
他没有再去看疯虎。
他只是抬起头，望着黑风山外，那片被妖气和死气染成昏黄色的、压抑的天空，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风干了百年的树皮。
“黄风大圣……和灵山，有交易。”
疯虎啃着指甲的动作，顿了一下。指甲缝里，还嵌着虎先锋战甲的碎屑和血肉。
“他不是在守护黄风岭。”
“他在为灵山，当一条狗。一条负责‘清洗’的狗。”
虎先锋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死人的事。
“三昧神风，不止能吹散魂魄。它能‘洗’。”
“洗掉妖的凶性、恶念、反骨……只留下最纯粹的、无主的、像一张白纸的魂魄。那是灵山那些大德高僧们，用来点燃‘长明佛灯’的……灯油。”
“我们这些不愿被洗掉骨头、跪下当狗的，是他下一个，要‘清洗’的目标。”
“我来找你，本是想……联手。”
虎先锋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依旧在低声呓语着“骨头”、“饿”、“吃掉”的怪物。
“却没想到……”
疯虎，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穿过弥漫的烟尘，“望”向了黄风岭的方向。
灵山。
黄风大圣。
灯油。
他听不懂。他也不需要懂。
他只知道。
那个弄坏了他“玩具”的、穿着一身干净铁皮的风狼校尉，逃回了那里。
那里。
有更多……更好吃的……
“吃的。”
疯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黑色的涎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像一场不会停止的、黏腻的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