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刚响过三遍,万世荣的官靴就碾上了王府青石板。
他喉结动了动,望着朱漆大门上的兽首衔环,忽然想起昨夜茶盏里泼出的水——此刻他后背的冷汗,正顺着中衣往腰带里渗,比那茶水更凉。
“万大人请。”门房掀开棉帘,铜环相撞的脆响惊得他踉跄半步。
正厅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可他一脚踏进去,却像踩进了冰窖。
首座上的正垂眸拨弄茶盏,青瓷盏底与檀木案几相碰,发出细碎的“叮”声。
右侧软榻上,薛兮宁斜倚着锦枕,鬓边珍珠随她抬首动作晃了晃,映得她眼尾那点朱砂愈发鲜艳。
“扑通”一声,万世荣膝盖砸在地上。
他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闷响——邱兆、刘贞这些平日自诩清贵的属官,此刻全像被抽了脊梁的虾子,堆在青石板上。
“世子召臣等前来......”他声音发颤,尾音被炭盆里爆开的竹节声劈成两半。
“昨夜有蛐蛐儿在墙角叫。”薛兮宁忽然开口。
她指尖捏着块蜜枣糕,糖霜簌簌落在锦帕上,“说什么‘王妃出身低贱,不过是世子养的金丝雀’,又说‘巴州赈灾的粮册定是动了手脚’......”她抬眼扫过众人,眼尾微挑,“不知各位大人可听过这蛐蛐儿叫?”
万世荣喉间发苦。
三日前他与邱兆在醉仙楼小聚,酒过三巡后确实说了几句...他猛地抬头,正撞进的目光。
那双眼像两口深潭,潭底沉着淬过毒的刀。
“方良觉。”的声音像浸了雪水的丝绵,“把昨夜记的话念来听听。”
方良觉从袖中抽出一卷纸,展开时发出“唰”的轻响:“邱大人说’薛侧妃连算盘都拨不利索,也配管粮务?
’;刘大人说‘巴州那档子事,怕不是世子为博美人笑,故意演的戏’;万大人最妙——“他抬眼扫过万世荣煞白的脸,”说‘若真按王妃那套法子赈灾,来年开春怕要饿殍遍野’。“
炭盆里最后一块松炭“轰”地燃尽,火星子噼啪溅在铜隔网上。
“剐了吧。”端起茶盏,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凌迟。”
“世子饶命!”刘贞突然哭嚎着往前爬,银簪上“宁为玉碎”四个字刮过青石板,擦出刺耳鸣响,“臣、臣是被邱兆撺掇的!
那日他说王妃......“
“闭嘴!”邱兆扑过去捂他的嘴,却被刘贞反咬一口。
血珠顺着邱兆手背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晕开小红花。
方良觉拍了拍手,廊下立刻冲进几个执刀的刽子。
雪亮的刀刃映着薛兮宁腕间的翡翠镯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且慢。”薛兮宁突然起身。
她踩着金丝绣鞋走到刘贞跟前,蹲下身捏住他下巴,“刘大人不是说巴州赈灾是戏么?
那本宫便让你看看戏。“
她转身对福了福身:“世子,巴州送来的狼崽皮还在库房么?”
颔首。
方良觉立刻捧来一卷泛黄的羊皮。
薛兮宁展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血渍:“去岁巴州大旱,本宫见猎户送来的狼崽皮毛油亮——寻常饿极的狼,哪会让崽子养得这样好?
便知山里藏着未报的存粮。“她指尖划过羊皮上的爪印,”后来顺藤摸瓜,端了三户囤粮的乡绅,救了十万百姓。“
刘贞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想起去岁在巴州,自己正是那三户乡绅的座上宾,收过人家两箱蜀锦。
“方大人。”薛兮宁退后半步,“让刘大人再仔细看看这刀。”
刽子的刀压在刘贞脖颈上,寒铁的凉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
他瞪圆了眼,突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醒了。”方良觉用刀背拍了拍刘贞的脸。
刘贞“嗷”地尖叫着坐起来,裤裆处洇开一片暗黄。
“原来凌迟是假的。”薛兮宁轻笑一声,“可各位大人的胆,倒是真被吓破了。”
殿内落针可闻。
万世荣盯着自己发抖的双手,突然想起去岁在巴州,他因染了时疫昏迷,是王妃派来的医女守了他三天三夜。
那时他握着医女的手说“等回了京,定要好好谢王妃”,如今倒成了背后嚼舌根的人。
“万大人想说什么?”的声音突然响起。
万世荣猛地抬头,正撞进投向薛兮宁的目光。
那眼神不似平日的冷硬,倒像春雪初融时的山涧,底下暗涌着连他都看不懂的深意。
“臣......”他喉咙发紧,后半句话被方良觉的咳嗽截在喉间。
方良觉正盯着廊下的雪,雪地里不知何时落了只孤雁,翅膀上沾着血,正一瘸一拐往墙角挪。
“明日早朝。”站起身,玄色蟒袍扫过众人发顶,“都好好想想,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众人连滚带爬退出去时,薛兮宁正弯腰捡起刘贞掉落的银簪。“宁为玉碎”四个字在她掌心泛着冷光,她抬头望向,眼尾的朱砂跟着弯成月牙:“世子这出戏,唱得可还热闹?”
没说话,只是伸手替她理了理被穿堂风掀乱的鬓发。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方良觉站在檐下望着他们交叠的影子,突然摸了摸腰间的佩刀——明日早朝,怕是要有更热闹的戏码。